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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枕(五)

故里月

“可是……爱不应该是放下,是成全吗?”

她低垂着眼,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旁若无人地呢喃道。

他在那一刹那僵住,随后松开了她的手。

她站起来,背对着他从床下拿出一个长长的木盒,熟练地打开,盒子里躺着一把散着寒光的剑。

她毫不犹豫地剑抽出来,在狭小的空间里操练在心中默念无数次的招式,待她停下后,一缕青丝缓缓飘至地面。

“殿下,我们魏家的女儿不会输给男子。”

她洋洋得意,以为她的夫君应当像她的父兄、母亲和祖母一样,像是看见她快要溺毙于水中一样拼了命地要把她手中的剑抢来,然后再提着她的耳朵絮絮叨叨——这不是女孩子该碰的东西。

然而她的夫君似乎很是喜欢她这般舞剑的模样,就像是他途经一条清澈小溪时恰巧看见了她的倒影,或者是看见在凌冽寒风中依旧呼啸的倔强小兽,她是有利齿的,是并非一直需要被他藏在羽翅之下的。

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不属于他,甚至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

可他却是那个执着于掠夺的人,在以往的如水岁月里,漂浮着许许多多的人与物,他撒下一张无缝的大网,让他们和它们都被他拥有,可他从未看透自己,只要不断地拥有和索取,他其实是不在意自己究竟得到了什么。

他这时才明白,为何她口中的爱,是放下和成全,而不是拥有。

每个人的爱都只有那么一点,只能分给那一个人,只有在不断的取舍中,才能将最好的爱给予给最好的那一个人,除了她,谁都不可以。吝啬和小气,偏偏是于爱而言,最可贵的品德。

他气她恼她,无非是为了她那看似无情却可爱的一毛不拔罢了。他总算知道自己为何只会爱她,而不是别人。

舍弃与成全,其实就是真正的拥有。

他那足以撼动人心的一眼即万年,在她不经意的言语中反倒显得越发苍白无力。

“阿媛,”他豁然开朗,他过去从来都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快乐,“等到天晴,我就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会等你,直到一切将要尘埃落定的时候。”

她眼中的讶异和光芒一点点升起,她能听懂他话中的意味:“好,殿下可不能食言哦!”她那半枯的自由灵魂的复苏,是他心之所向。

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当他告别自己的妻子时,重新卷入那深夜的浩浩风雪中,一直到宫城疯狂燃烧的灯火的光影映在他黑色的眼眸中时,微小的火花与那肆意张扬的光影碰撞着,他开始对轨迹固定的未来有了更丰富的希冀,他发现即使是明天都不会再有乱颤的梅花珠钗,他也不会被所谓的患得患失所束缚,因为他已经拥有了更多。

她看着点点雪絮飘入房间,随后笑着看他远去,将自己的脸埋在了柔暖的被子里,这里的空气顺利地进入她的身体,在她嫩若草莓的舌尖上伴着心脏的鼓点跳舞。

她赢得了胜利,以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女人的姿态,以坦诚真实而不是虚与委蛇的智慧,这才是最最高明的。

若是黑暗想要摧毁她辛辛苦苦建立的圣殿,她就会重新捡起一砖一瓦,将它建得比以前更好。

她不是一件稀世珍宝,可以被让来让去,她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仅此而已。

“小姐,桥公公来了。”她的小侍女提着灯笼,面无表情地看向雪地里的一群人。

“都进来吧。”她赶紧下床跑去开门,却不料外边等着她的人手里拿着各种她没见过的工具。

“太子妃,”桥羲捏着寒鸦嗓看了她一眼,又立马低下头,“是殿下吩咐奴才来院子查房的,多有冒犯,还请太子妃见谅。”

桥羲在刚才看见太子妃的那一刻,终于明白她为何能被太子选中,太子什么女人没看过就是没见过这样的,也难怪太子这般热乎劲,他也不好像之前对待那些女眷一样毫无顾忌地指指点点。

他先前照着太子的吩咐,又送医官又送“能办事的人”,这一段时间下来,太子府越发清净了不少。他本以为太子妃是个能作又娇气得不行的小姑娘,却不想她在这院子里待得挺乐呵,也没有要这要那的,倒还是不错。

被派到太子妃院子里的莲蕊去之前信誓旦旦,对他承诺绝不倒戈,没想到去了第三天就一个劲地在他面前夸太子妃有多么多么好,对下人和和气气的,还会送自己做的点心,真是甜到人心里去了。

桥羲恨铁不成钢,发誓自己要坚守在太子这边的战线,绝不偏袒外人,这不,太子人刚走,这就带人浩浩荡荡地闯进来了。

“等一下,”桥羲正要领人进去,太子妃就挡在门口,“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太子的吩咐还是公公你临时起意,但是太子向来待我很好,不会让我受半点委屈,现在太子前脚刚入宫,桥公公你就带人进我的闺房,我该怎么向太子求证?万一你们其中有人带了什么脏东西要栽赃于我呢?太子不在场,你们又没有被搜身,到时候出了事谁负责?我再长一千张嘴都说不清!”

她扬臂指向院门:“桥公公,请吧,哪天太子得空了,你们把我院子拆了翻个底朝天都没事,大不了我住别的院子。”

桥羲一群人没有动。

“我说的话你们都听不进去了吗?”她一把夺下一个人手里的棍子,狠狠地打到她卧房前的梅树上,梅树枝头的雪刷地落下来,“现在我才是太子府的女主人,你们敢对我不敬,就是对太子不敬,小心你们的脑袋!”

“奴才不敢!”桥羲脸色发青,带着一众下人齐刷刷地跪在雪地里,放眼望去便是黑压压的一片,像极了一群漆黑的乌鸦。

“如此甚好。”太子妃留下这四个字,紧紧关上房门。

“桥掌事,这女人忒不把咱放在眼里了!就连当年张侧妃入府,都不敢这么对咱!”同行的兄弟呼着白花花的冷气,拢着袖子叫骂。

“嘿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了,”桥羲往他头上直接是一拳,“看见没,这就是主子。殿下还真就好这一口,别的都不行,这位狠起来真就不把咱放眼里,倒还跟咱家主子蛮像的,以后要是再见到了,可小心着点哦!”

桥羲无奈地笑了又笑,缓缓走进沉睡的夜色中,一如顶着寒霜飘零的落叶。

他们都说皇后疯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高举的火把中跳动着,烧焚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在黑夜里格外响亮。

她流着眼泪,沉默地看着眼前的男子嘴角挂着鲜血,从她的身上滑下来,倒在了雪地里。

她的手上还有一把被染红的匕首。

男人还没完全死透,惊愕与痛苦让他的表情扭曲,他流下了自己短暂的一生中最后一滴眼泪。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到底还是为了她流下一滴泪。

猎猎寒风吹得她两颊冰冷,她静立在男人旁边,缓缓闭上双眼,没有人敢上前去,她的身上还有男人的怀抱所残留的温暖。

那一生都被困在宫城的皇帝在这个格外寒冷的夜晚崩逝,一直陪在君王床侧的皇后在皇帝咽气后怎么都不肯听太医劝,抱着皇帝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毫无凤仪,神状疯魔。

这个将被记录在史册的特别的夜晚,注定要上演一场又一场的生杀。

当然被太子提前送到郊外的魏媛并没有看到这骇俗的一切,魏媛醒来时,她人已被送到京城外,同在一辆车上的只有她从魏家带来的小侍女。

她轻轻叹了口气,怕是要变天了。这样想着,她心里莫名生出了恐慌,颤着手掀开厚重的帘子看向窗外。

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是置身在白茫茫的汪洋之中,千片万片的雪花以极快的速度经过窗前,从她的手中如细沙般滑过,她的手已是冻得麻木,但依旧伸在窗外感受着如海水一样流动的飞雪。她没有嗅到梅花的香味。

她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对自己未来的命运袖手旁观。

她这样想着。

手里的匕首跌入雪中,激起红白交融的浪花。她看着这一切将她吞噬,她亦沉溺其中。

她曾无数次想象着这一情境,她以为自己早已麻木,可当她真正地将利刃刺进他的身体里的时候,她竟觉着自己已然到了穷途末路。

她恍恍惚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同样也是这个男人给了她生命中为数不多的温暖,而她现在以彻骨的寒冷回报他,他们谁都没有欠谁的。

她慢慢蹲下来,跪在厚软的雪地里,用手抚过他的双眼,然后解下自己的披风将他裹紧。

她在混乱的思绪中反反复复地寻找自己,贪婪,卑劣,嗜血的蛇,她已经辨不清了。茫茫天地间,她只记得,她是他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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