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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枕(二)

故里月

出嫁那天,京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她着一身红嫁衣,穿过满天的雪花,蒙着盖头上了花轿。

她被红盖头蒙着,那是鲜血般极艳的红色,她眼里所见,皆是这样的色彩。

也许她自己最后的结局也好不到哪里去吧,她想。

此时她只能听到母亲与祖母的一声声哭泣,还有父亲和兄长的无数句叮咛,她同样无声地留着眼泪,未知的对未来的恐惧让她双手冰凉,她任由那凛冽的寒风钻入她的衣裙,因为现在的她感受不到外界的寒冷。

悲伤早已漫上了她的双眼。

今生今世,她都不能嫁给那个世上最好的男儿郎了。

不,她不能输给他,输给谁都可以,但不能是他。

因为他是最好的那一个,她便要做那世上最好的女子。

雪下得这么大,太子妃怎么还没到,太子在门口都等了好久了。

太子侍从桥羲不满得咕哝着,转身看着等了一身雪的太子,心疼的不行。

太子十七岁府中就有了侧妃和侍妾,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上来的,个个都是会照顾太子的贴心人儿,有哪一个拿出来家世不是一等一的好?

到底还是太子妃太年轻,才十五岁,听说还是个弱柳扶风的,自己都不会照顾好自己,能管好府上这么多稀碎事儿?能镇得住府里其他女人?能为太子分忧?

桥羲看着在雪中等得快成雪人的太子,都要哭出声了,一边心疼一边暗骂魏家的不规矩和怠慢。

突然一阵又一阵的喜乐像巨浪袭来,一声又一声,太子脸上也浮起了笑意,忙拍掉身上的积雪,嘱咐桥羲赶紧把提前准备好的披风拿来,他小心地把披风捧在怀里,望着那载着他小小新娘的花轿。

太子这么高兴,我这当奴才的也就没必要多插一脚扫了主子的兴致吧。

桥羲这么想着。

她坐在花轿里,哭了一路,好像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只要不停下来,她就可以肆意地发泄自己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无望和悲愤。

主子,到了。

这句话像一声惊雷准确无误地击中她,哭声戛然而止。

她赶紧擦干眼泪。

这个时候她才发现今天是有多冷,她抱紧自己的身体,却怎么都不暖和,那些顽劣的寒风总会钻进她的衣裙里。

外面是纷纷扬扬的大雪,太子府里路那么长,她真的要一路冻着走过去吗?

她硬着头皮掀开帘子,双足稳稳落到地面。

温暖突然罩住了她整个身子。

漫天的喜乐在那一瞬间突然停止,就像她的呼吸因突然而来的那个人在一瞬间停窒。

她抬起眸子,隔着红盖头看见了那个高高的男人,当朝太子,她的夫君,于漫天的大雪中为她系好披风的带子。

他一个转身,就让受到了同样惊吓的众人立刻恢复原状,卖力得吹起狂躁的喜乐。

此时此刻,她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小心地对着他行了一礼。

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在下一刻,他握住了她冰凉的手,用他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他手中的温暖慢慢地传入她的指尖。

她万分惶恐,越发猜不透太子心中的想法。

尊重?礼节?还是对正妻的敬畏?或者是对她背后的魏家有了拉拢的心思,毕竟现在魏家还没有完全要站在太子这边的意思。

她将朝堂后宫各种关系一一对应,却没注意到自己被太子一路牵着,等太子唤她她才发觉自己现在已经到了婚堂上,她自知自己大意,只好在太子和旁人的教导下迷迷糊糊地拜好了堂。

之后她就被侍女领到了洞房,她端坐在床上,隔着盖头倒是什么都看不清,太子还在宴席上忙着招待客人,房间内就她一人,她索性就掀开盖头,看看房间里有什么吃的。

她今天就用了早膳,在花轿里坐了大半天,饿着肚子拜了堂,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房间里竟没一点吃的。

真真是委屈极了。

她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她失望地重新把盖头盖上。

门外传来了几个人的声音。

吱呀——门开了,太子裹着寒风飞雪入房。

太子许是刚刚喝了些酒,她借着盖头没遮住的那一点缝隙看到了太子摇摇晃晃的走步,便起身上去扶。

太子也由她搀扶着坐上了婚床,还未等她镇下心来,太子就开口问她现在是否可以为她掀盖头。

她有些无措,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如何做答。

这样的声音,像极了那个人。

她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心口绞得疼,所有故作的平静被翻涌的爱意掀翻,并被名为思念的汪洋吞噬,最后沉没至深海。

他怎么狠得下心完全不顾她的感受就把她推向了另一个人?他为何从来不问问她愿不愿意跟他走?

对于他,她总有那么多疑问,可她再也不想问了。

当她成为其他人的妻子时,她的未来已无出路。

她来不及把自己决堤的情绪收回,太子就掀开了她的红盖头。

她惊惶,她从没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样貌迎接她的夫君。

太子亦没想到,他的小小新娘竟是挂着泪珠,魂不守舍地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就像是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在踏入洞房前,他一直在反复回想江海生的话。

“魏家小女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

那日选太子妃,太子站在高处暗中观察,当宫人点到魏家小女时,他赶紧正神,看着那个年轻的姑娘并不像那些所谓的京城贵女一样故作千金模样,只是怯怯地向父皇和母后行礼,但皆是真心的敬畏与谨慎。

他记住了她。

后来他问江海生是否有想推荐的太子妃人选,没想到江海生也直接说了魏家小女,也对,江海生在魏家呆了那么久,对魏家偏心亦是正常。

当他掀开盖头看见魏媛的第一眼,他就明白了江海生为何说她是最好的那一个。

只因她对江海生而言,是最好的那一个。

江海生半生沉浮,这样苍凉的过去,承不住这样脆弱娇贵的她。

太子看着慌乱失态的魏媛,一边帮她擦泪一边想着。

可他呢?他的现况,又能好到哪里去?江海生未免想得太简单了些。

太子越想越焦虑,给魏媛擦泪的动作也慢慢停下来。

魏媛回过神来,才发现太子的表情冷了下来。

“求殿下治罪,是阿媛刚刚失态了,让殿下不悦。”

她恭顺地跪在冰冷的地上,朝他谢罪。

太子心有怒火,但还是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跪在地上。

他倒要看看她能跪多久。

她身上还披着他给的披风,可她正眼都不看他一下,眼里心里,全是江海生。

太子不是没见过与他人有过前缘的女人,但魏媛这个女人,未免也太放肆了一些。

两人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太子开了口,把她扶到床上。

“今晚你我必是要一起待在这个洞房里的,早些休息吧。”

魏媛钻进里侧的被窝,背对着他。

他很无奈,只能去了隔间的小床睡觉。

这样的情况,太子不是第一次遇到。

各怀心事的两人就在红烛的燃烧声中度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等到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侍女告诉她太子天还没亮就去上早朝了。她怔怔看着那盖在她被褥上的披风,许是太子趁她熟睡时悄悄给她盖上的。她又听侍女说,外边的风雪大的很,净是白茫茫一片冰雪世界,太子就是一个人顶着这一路的寒风悄悄离开的,不过侧妃张氏在府里呆得最久,也最明白太子的作息规律,早就备好了早膳,千叮咛万嘱咐目送太子离开。

她听完这些话,并没有什么撼动,只是看了看她的这位侍女。这个女子不过大她几岁,在她陷于脂粉堆里胡闹时就习惯了絮絮叨叨,拿各种闺中小姐的规矩磨破她的耳根子,在她进宫面圣前比她的家人操的心还多,亦陪她一同进了太子府,而现在,仿佛她才是那个太子妃一样,红红的瞳孔里烧着欲望的火焰,她又一次那般强烈地让她像京城其他的贵女一样,要顺从,更要争取。

太子妃,您要比那个张氏做的还要好,您要比她们所有人更能懂得如何争取到太子的心,因为您现在坐在了她们所有人都渴望的位子,所以您必须更加努力。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您一样幸运的。

幸运?她不明白。

您之所以能得到现有的一切,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只是因为这一切是您身后的魏家三代人的努力和先生十年如一日的忍辱负重换来的,只是他们为您所做的一切,您暂时都还不懂罢了。

奴婢知道您想说什么,也知道您对先生的心意,只不过往事不可追,个人的终身幸福在家族的荣耀和帝王的江山面前,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奴婢的父母为了家里能多几袋掺着饲料的糙米就把奴婢卖进了魏府,如果不是被生活所迫,寻常人家又怎么会忍受自己和儿女生生分离的锥心之痛。

奴婢说了这么多话,只是想让太子妃明白,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她无所适从,所谓的讨好,所谓的虚情假意,向来都是她最不屑的。太子的为人,她亦不清楚。若是她想着争取,想着顺从,与太子府里其他女人又有何区别?

士可杀不可辱,这是那个人提的最多的一句话。

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从来不是她所求,亦从来都不是那人所期待的她。

她紧紧关上门,任性妄为,不愿见任何人,只道是身子不好,要静心歇息。

晚上太子携一身的朝堂上的风尘去了她的寝房,故作耐心地问了她的身体情况,她只说了声无碍,就静静地看着太子许久。

太子许是头一回被除皇帝皇后外的人盯得这么紧,甚是不习惯,眉间竟也有了丝不自在,那般隐秘的情绪波动倒是让她忍不住放声大笑。

今晚确实是她有意要试探太子,这戏,她自然也是要继续的。

她笑的时候一头的梅花珠钗都胡乱颤动,眉眼盈盈分明是郊外花间的一汪清泉,丝毫未减的跳脱顽趣让太子也觉得自己怕是昨晚的酒意还未消退,对着佳人又糊涂地犯了醉。

她镇了镇心,直接就拉着太子出去,她的庭院内开满了红梅,一朵朵羞红的脸从白白的积雪中探出了头,在高处望着在一片红白中慢步行走的两人。

她穿着鲜红色袄裙,披着雪色披风,视线里皆是落在雪中的红梅花瓣,她弯下腰伸出手直接去拣,太子也是拦不住,只好笑着看她把手冻红还不肯停下来。

她慢慢起身,把好几朵尚完好的梅花捧在手心:“太子可喜欢梅花?阿媛每年下雪时都会跑到庭院里拾拣,这些花浸在集天地灵气的雪水中,用来做冬天的茶点是最好的。”

太子从她手中取了一朵红梅放在掌心,又认真揣摩她挂在脸上的笑容:“阿媛最喜欢这些红艳的寒梅?”

自然是最喜欢的,他常常在下着大雪的日子里听着江海生提到她,说魏家的小女性子顽劣的很,都十几岁的姑娘家了,还整天冒着雪跑到院子里带着下人一块玩闹,盛了一筐筐的梅花在厨房里对着厨子指手画脚,闹到最后,魏家人人都吃上了她做的点心,倒是味道甜而不腻,好吃的很。

“那是自然,”她说到这里便眉飞色舞起来,神气的很,“梅花耐寒,傲骨不可折。”

好一个傲骨不可折。

太子强忍着才没把那手心里脆弱的花儿摧残。

“太子可愿在这儿耗些时间听听阿媛心中所想?”

“阿媛且说。”

太子与她坐在亭子里,看着老天爷卖力地抛下雪花,像极了一阵狂风吹下整棵树树叶的样子。她作少女纯真模样,晃着脚讲小时候自己就肆无忌惮地捣腾各种稀奇东西,甚至一度还想以此为一生事业,等哪天自己得空,老爹老娘都不管自己的时候,就走遍天下,找好唬好骗的小孩挣钱。待她说完,她便对着太子故作幽怨地感叹,自己本不该如此的,不该继续留在魏家,更不该年纪轻轻就嫁为人妇,在小小的宅院里在幽深的宫里白瞎余生。

太子听着她那痴言狂语,竟也有些触动,似乎是探见了被自己遗忘得差不多的幼年时期那一点微小的对未来的无限期待,方才凌厉的面容下多了片哀凄的阴影。

而这转瞬即逝的阴影,在她片刻不离的所谓的关心下自然也被她收进眼里。

她自知自己想要明白的都已经知晓,便不再装样子,直奔主题:“阿媛心中的念想,太子殿下应当都已经了然于心,还望太子殿下能给阿媛一个交代,若太子能登上皇位,阿媛为后,能给一个夫妻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虚名,护住阿媛,护住魏家。阿媛虽为女儿身,但也会为太子殿下助力,与太子殿下风雨同舟。”

她一口气说完,将堵住心口的那块石头搬下的感觉还真是轻松。她自知心中的志向,曾经深爱过的人皆成往日云烟,她愚笨的很,没有什么心思,亦没有手段,只能凭着自己的真心实意尽量博得未来帝王的一点怜悯和共鸣,护住自己能护住的一切。

当她终于能放下这压在心底里数月的愁苦和无奈时,她只觉自己轻飘飘的,摇摇欲坠,脚步稳也稳不住。

她脸色苍白如雪,一身红裙即将陷落于厚寒白色中,在她疲惫地将要闭上双眼的一刻,她得以窥见他的焦急与怜惜,亦发觉自己最后稳稳落在了他温暖的怀中,笑着昏睡过去。

太子望着怀里的女子,娇柔却不失坚毅,在交错的红白中,纯真如雪,傲然若梅,当真是那朵开在刺骨寒风里的人间绝色。

恐惧后来而上,占尽风头,他竟至失声,带她穿过风雪,将她小心放在被窝里,忙叫医官探诊。

他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开始患得患失,害怕失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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