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谱【捌】奈何

我醒来时已回到了冥府，天微微亮，满庭花树间落着细细密密的小雨。

我的伤已然好全，只是身上略感乏力，穿好衣服，随意拈了朵鸢尾倚在窗边发呆，进来的侍女发现我醒了，赶忙欣喜的上前，“夫人终于醒了，大人守了夫人三日才刚离开一会，我现在就通知大人。”

我“不必了，外面的情况怎样？”

我看着庭前，声音清淡。

“仙族已在边境处安营扎寨，与我们成对峙之势。”她小声说道，又看了看我的脸色，“夫人，冥主现下正在大殿议政，这几日他也着实辛苦，您就不想……”

我“你下去吧。”

我晃晃脑袋又揉揉太阳穴，想起那个名字像是一颗重石落在胸口，让我长久不能言语。

思言走了，阿寻也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当初留下的竟只剩你我。

她见我整个人陷入呆滞状，叹了口气默默退出。又坐了会我还是到了殿外，玄铁鬼门一如六万年前，我悄悄往里面看去，阎王鬼官都已退下，只有容与缓带轻裘，瞳孔深若点漆坐在殿中。我听见他身侧鬼兵道，“大人您不必——”

他挥手制止，

容与“她有多怨我，我知道。无事……”

他闭了闭眼，仿佛六万年前的刀光血影卷土重来，将他的眉心淹没。

我深吸一口气，指尖鸢尾掉下，沉默的背过身去。

是啊，决绝的话还都响在耳边，怎么能不怨呢？

我转身愈走，殿内的烛光一闪他偏生看到了殿外纱窗上的影子，下一秒就奔了出来。

容与“卿儿。”

他叫的还是那般温柔，换作以前我定会高兴的疯掉，可如今我只是沉默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一丝神采。我与他就这么相对而立，风穿回廊，让人感到秋去冬至，天寒欲雪。我打了个哆嗦，转身想要逃离这里他却挡在我面前，望着我的眼神，与六万年前一模一样，

容与“等会我们去看星星吧。”

我“你从前干什么去了？”

我冷冷道。

他低了头，一句都答不出。

庭中有薄薄的雪飘扬下来，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容与“对不起。”

凄清的语调让我的心颤了颤，蓦了仍是甩开他的手往前走，他没有拦我。身后雪下的越来越大，淹没了我们之间渐行渐远的路径，容与一袭白衣似与雪融为一体。我提起一口气飞奔到奈何桥上，幽都的花腔古调回荡，孤魂野鬼提着人皮灯在岸边行走，忘川的樵夫正坐在船头洗一对眼珠子，没了皮的鬼骨拿着人皮和画笔，红颜枯骨，对镜梳妆……我坐在桥头看着满眼的群魔乱舞，觉的再过几万年也不会改变什么。

从前我以为自己能等，纵是他那般决绝，可不怕，有的是时间，等着他的心慢慢软下来，我愿意这么耗下去，反正爱也好不爱也好，我都可以等。

可是我忘了自己也会累。

晚上我听见有人解开我上了锁的房门，灯笼照映红楼，花影重重叠叠交织在容与的身上，他走过窗边的琴瑟，呼吸离我越来越近，我刻意翻身撑满整张床，他掰开我的手臂卧在我旁边。我索性转过头问他，

我“你来这干什么？”

他没有说话，伸手揽住我的腰。

我“我现在不想见你。”

避开他的手，我翻身下床才走了两步，暗红木门被一道月白身影挡住，我抬头刚要质问，他已将我打横抱起，我有些惊愕，推了推他的手臂，

我“你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他那双风华无双的凤眸微颤，看着我道，

容与“我说过，不惜一切也要留住你。卿儿，你不能离开我……”

我“那你要如何？爱是你，不爱也是你。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有趣？”

我抓着他的衣领，脸上半分血色都无。那一刻，我明显感到容与的手颤抖了一下，

容与“都是我的错……”

他低低说着，明明未饮酒，却像醉了一样，

容与“卿儿，你原谅我好不好，这六万年我每一天都在后悔。待天界的事了了，我们就像寻常夫妻那般去人间相守一世，好吗？”

他的话声声说进我的心里，我强忍着泪水，心里千思万绪，挣扎着推开他，跌跌撞撞跑出门外，风将我的长发扬起，有雪花卷入扑到发间，身后容与站在连绵的灯笼下，仿佛是这白皑皑的天地里仅剩的温暖。

那日后容与再未来见我，只每日命人给我送膳，我看的出都是他亲自下厨做的。他人虽未到但对我比平时还要殷勤许多，日日都送来我喜欢的各色银饰花样，奇珍异宝，尽在眼底。但我仍是气他，无论他怎么取悦我都不买账，依旧照原样给他送回去。他只在深夜悄悄进房，坐在床边轻声低喃的都是“对不起”和“我爱你”。我竭力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怕让他看到我醒着和强忍的泪水。

当听到与仙界开战已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容与将消息封的很紧，我赶到时仙界祭出了崆峒印，看到容与独自站在光障中，那抹染血的白色撞进眼底，我的心凉了半截。不顾一切闯进去却还是没能阻止他用自身修为生祭了崆峒印，即使快要魂飞魄散容与也没忘了将我护在怀中，我听到血滴落的声音，一声一声，在耳边却仿若刺在心里。

他靠在我肩上轻笑着低喃，

容与“谁说你的名字没有含义，浮世三千，吾爱有三，日、月与卿。日为朝，月为暮，卿为朝朝暮暮……”

他嘴角的血一滴一滴坠在我的脸上，笑靥淡薄如雾，眸若辰星，好看的我依然招架不住。周围的声音渐渐远去，我埋首于他颈侧，有灼热的液体落下来，

我“我恨你。”

我恨他连我想要对他说原谅他的时间都不给我，许我的团团圆圆，年年岁岁又成了水中幻影稍纵即逝。

容与“当日一剑，我悔了万年，一步错步步错。卿儿，你能原谅我吗？”

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仿佛不是自己的，

我“我早就不怨你了，只是……你知道的，我只是想找个台阶下而已，我们现在就去凡间好不好，那日你说过的……”

容与“真好。”

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却能感觉到他渐渐虚弱的气息，他低低笑出了声。

而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这恍惚间，我好像看到了春日廊下，大红花瓣阵阵飘洒，树下坐着一对男女，男子容颜俊美如玉，女子红衣如火正靠在男子膝头小憩。男子悄悄的拨弄她头上的发簪，很久很久才小心的动一下已经酸痛的膝头，又是很久很久，繁星满天，男子捞了颗海里的星星，放在女子手心。女孩子又偷偷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握住他的。

那是多好，多好的时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