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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珍宝匣

在循机窥得那位白姓小姐的芳姿之前,生性沉寂澹然的段风眠的髓海中,从未生出过任何一段有关女子的肖想。

是她,娴静、恬淡如一颗于天地初分之时孕生于扶桑碧海窝抱中的骊珠,不过是于水阔天长之中的遥遥一望,却要他的视线再不能别移。她的美是贞静的、从容的,是冰心雪塑,是美璧婉柔。民国这片斑疮累累的土地虽屡逢战火摧野、烽烟狼虐,但民国的沪上却兀自于残涣凋敝的山河间辟出一方群芳圃,纸醉金迷的城市里,从不缺姿容卓绝的女人。

沪上的女人纷繁林杂,有姱容惊世者、有傲岸孤绝者、亦有娆媚多情者,恰如一奁打翻了的琅萃珠玉,入目是熠熠的华光嚣然,身为国民党高级军官的段风眠素来自恃识多见广,他于百花丛中勾留逡巡十数年之久,却从未逢过一位像她一样的女子。

她姓白,芳名静深,是近年来沪上盛名最著的女诗人。

在珠翠琳琅之中,段风眠将白静深视为独一份稀珍,只因她确确然是迥于别家芳华的,明明是静默的、清素的,却婉约难掩,依依玉颜秀色,绝世曼立,一牵唇、一颦眉、一挽手,便可轻易杀败世上种种浮翠流丹。

她究极哪里特别呢?在段风眠的眼中,这位白小姐的美从不咄咄逼人,亦不软弱无魂。她独独端稳了一派恬丽素雅,外表庄肃自持,如冰崖雪莲,但如遇知她、懂她之人,亦不忘身段浅放,一露真纯娇憨模样。这样的她是孤清持矜的,亦是鲜活生动的,如探桃源异境,触不可及的冰肌雪骨之下珍藏着一份让他意外的惊喜。

就像,明净胜雪的白珍珠。

盈盈然碧水之畔,孕于平凡如斯的蚝体,寡素内敛,如璧清白,只待为那不贪绮丽颜色的手掌来拾,便剖出一颗知恩之心,在情投意洽的肌理间绽出温润光泽。

于段风眠来说,民国第一才女名媛白静深,便是他掌中珍视的独一一颗珍珠。

荷月的夜风很柔,风中隐隐泛有幽香,这幽香来自绽的正兴的白玉兰,朵朵姑射玲珑,把暗箭四隐的沪上处处开遍。

夜深,段府。

月光缘檐而入,水练似的银辉很软,淙淙淌泄入黑寂空落的厅室一角,淋淋漓落在那个阒然独坐的男人的肩头。

身披灰黑色西装外套的段风眠正倚在西洋制式绒面单人沙发椅里,越过欧式鎏金方窗,看外面静谧的长衢两侧生长着的朵朵盛放的白玉兰。夜露迷濛,纤娇洁白的瓣萼娉婷在苹风里,如美人探指拨水,璨星如浆,把擎空的玉盏悉数斟满,于是风便化做贪杯的醉翁,曳曳然一摇,便洒落香满人间。

段风眠看的出了神,他的左手摊于膝头,掌中央卧着一颗珍珠,那颗珠子比之寻常所见的要大些,浑圆饱满、莹润生温,蟾光皎皎酣泄,也为她渡上一圈银光,如此便更修得那珠子多了些超凡入圣的美象。

可是段风眠却无心去赏掌中珍宝,他偏着头出神,蓦然眼前一恍,依稀之间,仿佛被他收于眼底的朵朵白玉兰织焕出伊人神容,在泛香的晚风中对他浅笑、颔首。

段风眠蹙了蹙眉,转过侧顾的脸,把两丛深邃莫测的眼再次落在了手中的珍珠上。

玉质冰魂,莲心雪魄,却生逢乱世,纵便是兀自苦心辟守出一方云澄波静,也不抵周遭漫漶勒颈的烽烟流火和足下滚烫粘腻的血色猩红。

珍珠本性属水,生来便是安静、孤洁、纯粹到底的,是引人怜惜的,理应为人垂悯善待。可若无沙砾磨戛,也成就不了其浑润形容。是他,亲手把一颗珍珠扯掷于逆流涡旋之中,任其流离颠踬,其结果何如?他尚未勘知,便已凭空生出了一丝愧意。

可箭已离弓,珍珠链已断,任凭他悔、他疚,却已为时晚矣。

于是他仰面喟然了一回后,便站起身,走至本用以批阅文件的紫檀木桌后欠身落座。他再度略略端详了一回手上的鹌鹑卵,而后从抽屉中摸出了一副器具、一块银胚,开始细细打磨。一把串不成线的珠子散落于他的肘边,在银月的缀点下,颗颗皆映出那人言笑颦顾的脸。

悬在墙上的壁钟唱板自走,把滴滴点点的时间锤砸入去日的流光里。待曦色微吐,黛青色的天际一线浅浅晕出理石白时,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玉兰胸针便于他筋骨分明的手掌中焕出了新生。

银塑的花瓣之中卧有一颗圆润饱满的珍珠,他将它翻转过来,在胸针背面,是他亲手刻写上的她的闺名:静。

段风眠始终无法忘记,第一次见到白静深时的那一刹惊艳。

那一天是她的新书发布会,沪上第一才女白小姐旦有新辞赋出,总引万人空巷,如群星趋月,履舄交错,门庭熙攘。生于乱世中的夫物芸芸,因世道巇崄,累的命途淹蹇,一颗木耐无措之心便在苦海里酿的更为深重,故而哀哀乱世却多出雅人韵士,常善赏文鉴艺,品味高雅何如?不过是图纸上风流,聊慰现世凄惶。

段风眠总觉这悖论极为讽刺,画地成牢、贪片刻声色的人们口齿中消弭的不单是华章锦粲,还有其一纸掩下的簇簇星星之火,那火是为万千无名英烈志士之血所点,却从未登报见光,一群人用血肉性命守护着另一群人的灯红酒绿,实在是讽刺至极。

故而在拿到白静深的资料时,纵便有人在她那素雅的名姓旁特特注以光鲜体面的“诗人”二字,他也不过是淡牵一笑,并未将她的文字放在心上。

1934年的中华依然很不太平,星燃于南边的红色之火几经剿杀而不灭,反如屠烧不绝的荣荣野草,渐成摧枯拉朽燎原之势。而近来,情报处的工作则愈繁重了些,根据新虏获的“**分子”方忠华的招供,有一代号为“冷刃”的**谍报人员已在沪上蛰伏数年,却至今神龙见首不见尾。上峰屡斥严令,故而国民党军事情报处日日连案累牍,忙乱不堪。

而作为一名任职于情报处的青年士官的段风眠,出身世代效忠党国的段氏家族,才俊风流,品貌非凡,颇得上峰宠信,二十八岁的年纪便已身兼要职。军部内皆传,段风眠是足踏青云而来,势必履接霓虹之上,以其如今盛势,他总有一日会成为国民党情报处的处座。

可俾得人言籍籍的是,这位段家公子虽处尊居显,身出望族,且已近而立之年,家中却至今未纳妻室,琼楼宇下不过少郎寡居,未藏娇娥。如此,也成就了一桩趣闻。

故而在段风眠的警卫侍官从他办公的红木案上那堆叠如雪片的文件中窥至一张秀象时,也着实惊了一惊。

段风眠第一次认真拜阅白静深的文字,是在孟秋时节的一个黄昏里。

金晖晚照,海上逼来的暮色压垮白昼姑娘的玉脊,西天一轮血绛而出的火珠卧在彤云端头,青天一匹是任凭霞蔚信笔作画的帛缎,万丈绯云,持朱毫蘸饱嫣红亮色,衔风的晚露豪情一摧,便烂烂抖渲出一片地紫天红。

段风眠披着一件棕黄色军式风衣立于窗前,悠悠缓缓地抽着一支纸烟,漫漶而入的夕色正浓,鎏镀出了他分明的颌线。而有关她的笺注便躺在他身后的红木案上、躺在那堆理整不清的文件中间,躺在他一弯邃蓝的眼滩边缘。

他浴在如雾迷濛的奶烟里,微眯着深沉的双目出神。桌上那叠资料已送来许久,稍落时光尘色,可他却至今无心去读去看。明日便是她的新书酒会,倚窗遐思的他蓦然回想起了半月之前,在一个漆黑如死的深夜里凭空出现在段氏公馆后街里那条老巷深处的燕巢中的密函,倏而眼前飘忽,他又想起了他的老管家——钟叔那张褶纹浅勾的脸。

于是段风眠转回案前,从纷乱冗杂的公文下取出那位女诗人的资料,细读慢看了起来。

首先破入他眼帘的是她的秀象:照中女子侧对相机,叠腿而坐,腰直而脊正之余,也有些依依。她素容生莲,眉眼娟好,唇角隐隐一笑泯的极淡,如早春最后一支梅上未融雪。她袭着一件奶白色暗绣云纹立领旗袍,一头雾堆云鬟敢把华钗罢却,巍然烫盘做时新模样。她坐姿端丽,一段抻立的天鹅颈曼曼束于高直的领中,领外吻一圈圆润饱满的珍珠项链。段风眠将她的秀象捧于掌中,如在握明珠一颗。他定定看着她那双脉脉别顾的柳叶眼,清澄明润,蕴秋波浅浅。盈盈模样仿佛他再看久一时,那双眼便要涎下颗颗小巧的珍珠泪来。

看过一回后,段风眠视线下移,去读那张秀象下她的文字。这一读,却着实惊了他一惊。

他记得这位世人口中的女诗人的芳龄不过二九。堪破碧玉年华的女儿写诗,却不颂绿窗秋月,不咏绣阁春花,提笔竟是萧萧梧叶,满纸风刀烈马。段风眠堪知她不是一个曲意迎世的女子。在她锦绣的字里行间,他读出了一个普通女子没有的家国情怀,她埋藏于一把雪塑冰骨下的是烈烈灼人的义胆骁勇,她满腹才情,摘寻凤辞藻句,藉以喻人喻世,如长不盈寸的一把软刀,冷冷刮剖着这片飘摇土地上以森森白骨为垫的粉饰太平。

段风眠临风读她,缓缓地、髓海中浮出她捻句时的艳姿:天光斜探入檐,一个素雅如莲的出尘女子捻笔立于棂畔,纵墨豪抒,一行行珠玑自她瘦指间飞纵而出,铿锵掷地,如诉如泣,清泠泠地铺陈出百万里破碎山河。

他从前从未想过,她竟会成为第一位让他心甘折服、不吝盛赞的女子。

——

翌日她的新书酒会,他到的略早。

段风眠自光摇金碧的一角遥遥望她,他的视线越过装潢靡奢的厅室,越过飞觥献斝的人群,拨开围拢在她身周的层层的阿谀谄媚,如一缕牵扯不断的情丝,直直缠上她盈盈的眉眼。

今日的她一如报上秀象,穿奶白色旗袍、戴珍珠项链。她虽以烈酒款慰她的书客,自己却是滴酒不沾,兀兀端一杯天山银毫,周围人皆知她雅习,也无人勉强于她。段风眠看着人潮拥贺中的她与她颈上的珍珠项链,不经意地便生出迩想,仿佛她也是珍珠一颗悄然托化于人间。

确确然地、也只有珍珠这样的宝石方才配她。

水塑天成,脱胎于鲜活壳体,于擎天孽海之中为天神信意摔打骀藉,历浪沙淘打,经骨血炼化,不张扬耀炫,亦不气躁心浮,沧海遗落,流身桑濮,兀自辟守出一方贞静从容,只待为知她懂她的手指所拨云见日,方才一展瑰姿,绽出温润光泽。

段风眠猜想,她该是一个特别的女子。

当送笺的差使走近时,珍珠一般的女儿正垂首端坐在咖啡厅的角落里,瞳底肃然,手上执一支黑亮的钢笔,眼前一叠剪裁齐整的红纹竖格纸上,是一列列且待推酌的诗句,字字灵澈,如未历人手锻打的宝珠,芳韵天著又富朝气,亦如她。

她正品琢,那听差走来,在她的桌角搁下一个精巧的锦囊,她错愕抬头,听差微笑对她颔首,而后转身离去。

她探手拿过那绣囊搁于瘦掌中细看,霜白如雪的布面上以银色颜料勒绘出一串明珠如露,那画工好不精巧,竟在同样底色的方寸布匹上,焕然还她心爱之物以入骨通灵的新生,她看了,直直欢喜在心底。

于是她翼翼轻轻地拆解开锦囊,一探其中玄机。只见锦囊之中,端端放着一只巧夺天工的珍珠胸针,底座是以银塑,主架修磨做玉兰花型,一颗较寻常之宝稍大一些的珠子躺卧在花瓣中央,明丽剔透,宛若蕊央清露,又似少女秋波款睐的冰眸中噙着的一滴坠坠欲泫的水泪。

一霎时的欢喜,如有蝶蹁跹过她临窗写诗的案头。

她不自觉扬起唇角,又发现胸针下方还有一张纸笺,她展开那纸卷,读至一句:

“珍珠链已断,无奈拙技一展,如此赔罪,姑且聊做心安。”

末了落款,乃是一个含蓄朴素的“段”字。

美人如梦方醒,这才忆起了在自己新书酒会的那一夜,那位莽撞又谦谦的国军青年。

那一夜,他飞越华冠丽服的人群与飞彩凝辉的厅室的眼光直直牵缠上她的眉眼,而她如有神召,与来客寒暄之际,也蓦感一簇遥遥递来的静默的凝盯,于是鬼使一般,她循着那道光,转头去看。

灯影流转下,是煨不热她一颗寥寂之心的清簧暖笙,而于宿命两端刹那相对又于金华浮翠的半空泠然相撞的两道目光拨润的,却是亘古的空蒙。

白静深觉得心中像被什么重重刺了一下,滞涩着,却不痒不痛。她望着他的眼,心中触动良久,就如前世曾跪在菩提座下把誓言锤锤锲入生铁一般,今生相遇,那葬于心底的誓言已蒙尘,而她双眼望向他的一刹那,便有风催尘散,赫然是朴素又含蓄的一字:段。

白静深不知道她为何会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国军官少生出这样的感觉,那情愫凭虚而生,令她拆解不清。

她不知的是,段风眠也在她回眸的同时生出了和她一般无二的惶惑,他不自觉的提步,缓缓走了上去,走到了她身前,在举起酒杯贺她的一霎,她颈上的珍珠链骤然无声而断。

满地滚落的玉声泠泠,惊动数位宾客,也惊动了她和他。珍珠一般的女子躬身连连致歉,而他则弯下腰身,去拾地上破碎的珠链。

捡拾起身,他恰恰对上她涩嫩纯真的眉眼:

“先生,我们是否、曾经相见?”

——

一语稚词堪堪问出,白静深几乎立时便生出了悔意。

众人眼中的她,向来是清冷、淡雅的,她是夏之莲、是海边珠,如雪化茫影,轻装照水,纤裳独立。而她平生最厌附势趋炎、曲意逢迎,于是她不过写诗、写她独赏的字句,如珍珠,光华独振,温润只为知己。若是有一男士对她说出这句话,她虽然不会不置不睬,但心底定是要生出些许拒意的。

于是一时错愕的段风眠便惊喜地看到,她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窘迫,覆霜眉骨跟着便垮了一垮,如被人捉食的白毛小猫,憨态一露,虽若蜻蜓点水,也让他的心温柔异常。

素来冷峻如刀的青年忍了好几忍,才把几欲夺唇而出的一笑憋死在了喉头。

那一夜在华厅一侧,他们结识、攀谈了许久,话别前,段风眠答应要为白静深修补她的珍珠项链。华宴散去,他立于霜漆月色下郑重看她,她也不过浅付一笑,并未当真。

可是她着实没想到,他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抵偿她,更加别致、精巧,由不得她不喜。

但那些珠子……纵便跌地破碎,零落成齑粉,也好歹是她珍视许久了的东西。

白静深把玩着那枚胸针,心下决定要去找他把它们讨要回来。

顺便、再去见一见那位彬彬谦逊、温柔得体的先生。

段风眠素来便听闻女儿家大多婉媚娇俏,从前二十八年的生命里,他一贯是修行于佛陀神龛前的冷面僧人,睹过的最明艳的光景便是家中书房的窗前那颗梧桐树上曾栖落过一只玲珑如珠的银尾白灵。

庶几不过是寻常的庸脂俗粉太过无趣,有为青年的身边浪荡过多少女儿家胭流脂淌的靡丽裙摆,可从未有一位如白静深一般,被他妥妥的存放在心尖。

那位小他整十岁的少女,实是世间一等一的娇媚柔婉。人前的白静深,是清静雅素的,些许还添点若即若离的孤冷。可是当段风眠走入她的海滨后才发现,这小女子的天性却是难得见的无邪天真,娇憨依人。她惯使娇,却从不像稚童一般任由形骸放浪,她也矜傲,落在他眼中,却是无双纯真。

就如她最爱的珍珠。那圆润的宝石并不如其他珍瑰一般,大多是尊贵的、锋利的,贵重也冷漠,雍仪华态的背后则给人一种不近人情、不渡凡尘之感。

可她和她的珍珠却不同。平素一派明净安然模样,从未攀求赏悦的目光,旦遇她愿交托之人,便邀任那人的肤上温度渗流入自己奶白的躯体,兀自淘澄含蕴,直至自己也皮里皆温。

日华如金的秋日午后,信风摧细了天的涟纹,一身奶白色银绣明珠衔露的妙龄少女迈着矜傲的鹤步,踩着白色高跟走入了段风眠的公馆,甫一进门,便把一双藕臂抱出了好大的气势。

“堂堂国军士官,撞坏小女子的项链,却用个手打的物什唬人。”

她抿着笑,柳叶眉眼娇媚一睐,直直漾痒了段风眠冰冷许久的心。

“先生真真好没道理,好歹碰坏了奴的东西,怎生说不还就不还了?”

段风眠啼笑皆非,转身从抽屉里取出一把碎裂的珠串,递给唇瓣嘟起的她看。

“我却是不信,段先生这巧夺天工的一双手,铸得了白玉兰,却串不起珍珠链。段风眠,你说,你是不是存心诱我?”

她仰着一张胜雪晶莹的小脸,笑把他嘲,他却生不起气来。

“好歹有些珠子还完整。”

小佳人左右顾盼着,旋即拉着段风眠的手,骄矜又蛮横地把他按到了桌前。

“你穿,我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条项链,你若不穿好,我便不依了。”

于是良久不近女色却突然被人讹上家门的段风眠只好揉着自己哭笑不得的眉眼,端端坐好在书桌前,开始重新穿起珠链。

白静深乖驯地坐在一旁,撑着玉臂赏看。她的目光流过她的珠链,缠上他筋骨分明的手掌,而后心机地落上他认真起来有些冷冽的侧脸。

镀金的是他的侧脸

他鬓上泄落的日光

还有少女心头

那烂漫花开的天堂

心中一句艳词赋出,旋即便觉羞煞个人。她讪讪吐了吐小舌,挪开视线,巡视起了他的书房。

可恶,居然未曾藏纳她的作品。

正兀自气闷之时,珠链便被穿好了。案前青年站起身,双手各执珠链一端,在她的脖颈前比了比。自然是不甚合适的。除却了几颗跌裂的残珠后,那链子理所应当又无可避免的短了两寸。而少女体态姣好,生来便有着一段纤挑细嫩的天鹅颈,那珠链得来时便堪堪配她颈圈的尺寸,这下短了一截,却是不够戴得了。

段风眠抬起头,正正看到白静深托腮递来的炯炯双眼,那水瞳里浮光莹莹,蕴三分促狭、五分嗔怪,还有一分是他珍视不已的真纯。

可真真是一个磨人的小灵精。

他含笑看了看她眨巴的双眼,没脾气地摇了摇头,而后从案头拿起一把金剪,一剪裁断了已穿好的珠链。

“……喂!你!”

白静深惊愕又气恼,姣好的翠黛浅浅拧起,可那双手并未教宝珠滚落,而是慎之又慎的捋下了几颗珠子,又把丝链裁去一断,把一条珍珠项链编做了珍珠手钏。

“总归也回不去你身边,不若留予段某做筹款。”

“你这人,明明是你弄坏了我的项链,怎生还问我要银钱?”白静深嘟起嫩柔的唇瓣,故作气恼的斥道。

他明朗深邃的双眼弯出了宠眷的弧线:

“筹你方才看我的那一眼。”

和你心里,那阙因我而淌的诗篇。

白静深始终坚信着,如一般憧憬着爱情童话的闺阁女儿那般——坚信着世间有些人的相逢,是前生前世修定的缘分,镌刻入命骨,如用金粉嵌就入石的经文,隽永绵长。纵便是天涯两纷飞的劳燕,亦捱不过注定叠缠的命轮。

就如她和段风眠。

相处的时日久了,段风眠便不再称呼那少女为生硬梳理的白小姐,改唤一声亲昵昵的“小静”,少女心满意足地接过这一声暖暖的称呼后,转了转清澈的眼珠儿,做思忖状,最后把目光落在了段风眠的老管家——“钟叔”身上。

窈眉攀上一抹依依,她甜甜开口:“少爷。”

在时光绵亘的天水一线,白静深是默然卧在海滨沙洲里的珍珠,而段风眠便是那徘徊天涯各处寻芳觅珍的走路人,他虔诚的用手拾她玲珑之身,而她则贪握于他怜惜的指间,吸纳他体温入腹,孤傲嫣冷的佳人也言笑晏晏了起来。

一刹相对,便叫情肠触动,如惊鸿照影,而时光淙淙奔泄,也荡载着那日渐缠绵的情分淌过二人同样缄默的草野,沛然成川,静水流深。

珍珠一般的女儿不可抑制地爱上了那位沉稳英俊的国军青年,她爱他,不啻他的谦逊儒雅、他的温柔和蔼,还有他处事时的妥帖从容,胸海如纳万事,绸缪稳重,没有寻常男子身上那派惹人鄙夷的无知浪荡。而更引她芳心点春的,还有他谦谦皮表下的威而不傲,庇她心安,只在目她芳泽时才把剑眉磨软。

而段风眠呢?他心上许是也辟有属她的一圃花园的,只是这园中别有心思暗种,日光不暖,风也萧然,全无一方净土予这纯粹澄明的女儿优柔曼长。

是故他们相识的愈是日久,段风眠的心便越乱,如乱麻错结,纠葛不清。可是他愈是心乱,那小丫头便愈是娇媚磨人,他不但生不起气来,反倒受用不已。

凛冬渐近,沪上的冬日罕逢大雪压如绒盖,旦逢雪簌,也不过是在枯朽的虬枝上清凌凌地铺一层,如生来肤光胜雪的自信美人淡施浅搽的西蒙香蜜粉。可沪上的冬天却是砭骨逼人的,天幕晦瞑,如鸽灰色的铅板沉沉压盖,飘扑着的阴湿的寒气是千万根锐利又细小的绣花针,丝丝缕缕,无孔不侵,钻渗入皮,层叠带起噬心锥骨的冷意。

珍珠的女儿冒着阴雨蒙蒙叩响段氏公馆的华门,管家钟叔为她开门,把她让进了屋子,告知少爷还在看文件。可那娇纵女儿却不听,兀自迈着雀步走进他的书房,往沙发上一屁股坐的舒舒服服,晃荡起了玉白的双腿。

“少爷,小静一路走来有些冷了。”

少女瘪着唇,蔫巴巴的霜打茄子一样看着案前危坐的人。正埋身公务的段风眠忙站起身,递给她一件波斯绒毯,而后挽起袖子,为她煮一壶滚滚的咖啡。

白静深从段风眠手里接过西洋制式镂纹烫金骨瓷咖啡杯,小口轻轻啄着里面醇稠的棕色浆液,像是一只河边吃水的小兔儿。

段风眠一壁静静看着她,一壁听她絮叨近日书会的趣闻,以及日日逡巡于上流社会的那些对她歹心不死的所谓绅士们。她时而抱怨、时而叹息,嬉笑怒骂,宜喜宜嗔,好不声色夺人,看的他直是好笑。

“对啦,却也不知为什么,从前那位方先生已经许久未来过我书会了呢。”

“是哪一位方先生呢?”

“方忠华,也在你们军部工作呢,许久不见他啦。”

“噢,那小静可是想他了?”

“才没有啦……方先生待我是不错啦,从前经常读我的诗,送我鲜花,从未缺席我酒会,也未曾亵我半分的,只是最近突然不见了。”她歪着头,若有所思着,段风眠细细观察起了她姣好的浅锁的眉眼,不觉看痴了去。

“嗐!不相干啦,左不过现在有少爷陪我了。”

他正沉思间,珍珠女儿又涣然一副玉光盈盈的笑脸,他抬起头,看到她分毫不点矫饰的珠颜,也跟着眉展。

“嗯。”

——

暮色漫袭。

为细雨与霰雪缠绵落过的夜黑的更为阴重,婵月溶溶,用飒飒的银辉为尘世献礼,却如何也照不亮颓靡于烽烟战火中的家国。

段风眠浴在墨色里,与夜同披一件寂寞的风氅,兀自站了许久,如伫立在烟雨晦暝中的一簇剪影。他静默地望着不远之处那抹袅袅蹬上小洋楼的奶白色身影,深邃双瞳中的汩汩情愫潮叠潮起,纠缠不清。心绪不稳,他点起纸烟,乳雾散入夜的血口里,如葛黑绸缎上打翻了的一锭松墨,洇出酽酽的渍。

钟叔从他身后的转角处走出,穿一件锌灰色斜衽长衫,披一身昏黄的光影,立于了他身侧。

“少爷,您可知您最大的敌人是什么?”

“是孤独、寂寞。”

“不,是情。”

“少爷,请您牢记,您的性命,从来不是您一个人的。”

段风眠再度缄默了,他自然知道他的性命不是他一个人的。他的性命,是四万万颠沛在水深火热的中国人的,是无数用猩猩之血染红革命旗帜的同胞们的,是他誓死效忠的共产主义信念的。

长衫老人叹息着转身离去,而他立于她窗下,抽掉一支又一支纸烟。

他望向黑的浓重的天空,几颗稀疏寥落的星子织做一场悲剧,落成他心里化不开的梦魇——一条断裂的珍珠链。

在白静深决意对段风眠袒吐心意之时,数月未曾露面的方忠华却突然现身于珍珠女儿的白色小洋楼下。

雪晴之日,朔风依然扬的酷厉而嚣张,白静深把自己窈窕的身段茧束在一件裘绒披肩里,手拿一本簇新的诗集,意欲送到段氏公馆去。那是她新出的小册,墨香未散,纸篇犹热,里面有那首她在他身旁看他串项链时即兴赋出的《镀金》,她欲藉此,托寄情笺与他。

方忠华从转角中走出,恰恰遇到小脸潮红的白静深,珍珠的女儿甫一抬眼,便撞上了男人狡黠阴翳的脸。

“白小姐,许久未见。”

那著格纹西服的男人对她颔首,一对冽冽鹰目虽蕴笑意,却如刀逼人。

她不是第一次见他的容颜。

在遇到段风眠之前,这个男人该是她孑然生命里最亲近的人,也是她身旁最礼敬她的人。对她而言,方忠华给她的更多的是感动,却无爱意。故而当他对她袒露情愫时,她早便婉言而拒,而方忠华未曾勉强,依然待她如往昔,反倒让她的懵惑的心淌出了几分感激。

可是自从少爷出现后,她再一次看他,却忽觉万分陌生,比之段风眠的清目朗润,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无端让她生出几分畏怯来。

“方先生,许久未见。”怔了半晌,她亦礼貌颔首,但方忠华已敏锐察觉出了她举手间的疏离之感。

“我的珍珠小姐,不好奇我去哪里了吗?”

方忠华进步一丈,欲挽她的手臂,而白静深稍显窘态,本能地推拒了一尺。

“方先生,今日不巧,我还有事。明日请您饮咖啡,我们再详谈。”

不由分说地,白静深迈着轻盈的雀步,从他身边离去了,婀娜曼妙的身骨消湮在冬日昏时的晚露里,而那被她甩开的人,已把她小步蹁离的倩影牢牢锁死在了瞳底。

——

多年以后,段风眠仍然无法忘怀那珍珠一般的女儿对他袒吐的心意的模样。如一颗贮藏于万宝朱楼中的明珠在无边的永夜里乍现绮光,只为他一人绽出万千华泽。

“少爷,小静的心上有一个人,你猜猜看,他是谁?”

段氏公馆外,一树夜灯昏黄之下,珍珠女儿扬着玉璧一般的脸,娇羞地、怯怯地开口,银铃声细,宛如莺啼,却字字清明锥入他的心头。在他担忧的垂视下,她化身世间最柔润完美的一颗珍珠,蜷他掌中做至宝。许是惶然使,她眉骨微垮,炯目粲若星辰,婉转着慌张悸动的明澈光芒。玲珑身段婀娜如斯,袭着奶白色的旗袍,跟鞋衬骨,奶足微踮,高隆的胸前端端别着他亲手打磨出的胸针,玉腕上戴着他串起的珍珠手钏,骄傲的玉颈上是一条崭新的珍珠项链。

段风眠不答不问,攒眉看了她许久,直看到把这颗珍珠深深嵌入心房,方才闷闷开口:“小静,我不是个好人。”

他拒绝了她,隐晦又直接。女儿家心思最软,双瞳旋即黯了下来,如明珠失光,如若那珍悯她之人已不再,便是再温软莹润又能给谁看?

可是珍珠的傲骨却是生来便端着的,虽她不若一般宝石那样棱角分明、芒线厉厉,内里却也真粹至极。白静深几乎是一霎时便按稳了溃如乱弦的心思,她矮下踮着的奶足,也垂下晶亮的柳叶眼,怅怅地一牵唇线:“好啦,没关系啦。小静都知道啦。”

闷闷了半晌,少女辄又扬颜:“可少爷就是好人呀。少爷是小静心里万里无一的好人。”

段风眠拧眉看着她佯作坚忍的眉眼,忍了又忍方才耐下圈她入怀的冲动。

“那,少爷,小静走啦。”

大抵以后,是不会常来了。

可是段风眠始终未抬步上前,直至那抹奶白色的珠影消失在了巷子口的转角处,他也未置分毫挽留言语。

心中如有钝刀摩戛,涩涩隐隐的痛楚。他在她转身的灯下站了许久,久到钟叔不知在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少爷,您若是疏远了白小姐,那我们的行动……?”

“从前结识她,不过是意欲借她口去探知方忠华的动向,可如今敌人已挥刀扬戟,她也没有了为我所用的价值。”

终是他错了,不该把一颗真纯如白水的珍珠牵扯进这场血肉厮杀的棋局里,她是冰魂雪魄,是珠质太璞,她该是被珍重善待的,不该为刃为霜,她是珍珠,不是金刚石。

结识、探知、利用。

朔风何其无情,如刀似箭,飘送着每一个锥心切骨的字眼入耳,又化斧钺锤凿,让切金截玉的辞令钉子一般扎融进血脉里,每一次呼吸,都痛若万箭穿心。

匿于墙后偷听的白静深死死捂住自己欲泣出声的嘴巴,眼眶里的泪滚烫的逼出一迭又一迭,绵延不绝,坠如线串珠帘,连寒风也刮扯不散。

冷风骤急。

芳心溃崩之际,她方才想起催动起自己的步子,跌撞踉跄着,远远地逃离。

斯人离去后,段风眠回眸望向她逃走的方向,这才把前话再续:

“最多,是我牺牲。”

“再不能连累她了。”

可珠心粉碎的人已听不到他的心意。回应他的,徒余压顶的永夜,和与之一同幕降的万古岑寂。

日月跳丸,碧海之滨潮潮逼来的淬骨噬心的冷意已敛收了戾气,转眼间丽春渐露了端倪,催得江山如笑,可珍珠小姐心里的春天,却再未曾展颜。

因段风眠的到来而在她心里展俏明媚裙浪的春美人在那个杀的她芳心珠碎的冬夜里染了寒疾,苦苦熬忍数月,终究捱不过雪虐风饕,到底还是把一把艳骨瘗玉埋香在凛冬的冷刃之下。

白静深未曾再踏足段氏公馆,连茫然走逛时白跟鞋不经意地踏上那条熙攘的街衢,都如荆棘破骨,针的她的心止不住涩疼。

她默然地应下了方忠华先生的歆慕,那爱意乘春而来,载着吻醒枯枝的暖意,如此,倒给她了些许慰藉。恍若身沐春阳的华泽之下,她就不必置会胸口那颗冰封的珠心。

珍珠把这蒙尘的一生过成了一场自我麻痹的荒唐梦。她时常恨自己无法长眠不起,总有一时半刻,总有蓦然转醒的瞬间,她一望身旁那人的笑脸却不是她心中牵念之人,那破骨刺肤的荆棘便会欻然极尽张狂嚣傲,扼死她的喉头。

可如今这梦,怕是要银瓶自破了。

白静深不知为何,许是那自诩深情的男人已付尽了耐性罢!近日来方忠华总是对她频泄怨怒,火信飘扑屡屡不期而至,灼伤她的珍珠园地。她待他较之从前也亲厚了许多,可独独自守疆界,守贞自洁。从前她便是这般固执古板,方忠华也未曾勉她强她。可最近一些日子里,那男人却屡露强逼之意,每每想到那男人瞟望她时那双冷鸷肃杀的鹰眼,她便愈感日子难捱。

于是从不饮酒的白静深学会了酗酒,且酷爱饮一杯浓烈涩口的白兰地,她开始热衷于奔赴一些上流人士的社交酒会,酣畅流连,肆任珠白的裙摆洒尽香汁醉液。

这一夜,珍珠小姐从酒会回归,又是一副酣醉春相,琼容飞霞,鬟云乱洒,她从酒会中走出,拖着踩云般飘忽的步子,蹒跚而回。

冷风被她踩在摇晃的天鹅步下,抖落的满盏星屑尽数为她织做珍珠锦衣。她酒态毕露,时而圈足划舞,时而振臂痴笑,待走至酒会外不远的街口时,耳中悠悠飘来一记熟悉的男音。她滞了滞,于是止了步子,探头望进巷子里,正正看到方忠华与人窃谈的背影。

大抵是来接她回家的罢!脑海中浮出白日里他摔门离去的背影,珍珠小姐眼底一冷,转身欲离。

可抬步的须臾,冷风却突然从他嘴里刮出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扑入了她的耳中。

一霎愕然。

细听了一回后,酒已醒了大半。

心似为恐惧化作的巨手死死攫住,白静深惊惶未定,蹑着步子悄然退去。摸上广衢之时便立时快催起一双纤修的鹤腿,不顾夜风渐冽,不要命般地往段氏公馆狂奔而去。

盏茶功夫后,房门被亟亟叩响,老管家起身开门,只见廊下昏昏的灯影里,正立着一个许久未曾谋面的奶白色的身影。

珍珠女儿仰着一双积满冷泪的水眸,连连地气喘:“钟叔,我找您。”

……

从段氏公馆离开后,夜色已酿得浓如稠墨。白静深怅怅地流徙在街头,心绪繁芜错冗,乱若理不清的丝线。鞋子不知何时跑丢了一只,裸出小巧嫩白的奶足。离开公馆时,钟叔为她添了一双新鞋、一件裘衣,如此她才不致瑟瑟在凄风冷露之中。可是她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满心满肺都是她方才听来的方忠华的毒言恶语,还有钟叔的宽慰之语。

纵然慈眉老人温声向她保证,一定会想方设法护佑少爷周全,一干虎豹豺狼眈眈而视,组织上也早有应对之策。

原来,段风眠便是人民的红色之党派遣蛰伏于国民党内部的高级地下工作者,代号“冷刃”。他卧薪数年,隳肝沥胆,立下累累功勋,真实身份乃一级密要,与党母亲始终维持着单线联络。方忠华叛变革命后,寸刑未受,便已招害了数位革命战友,他因白静深而起妒火,把歹毒的魔爪探向了段风眠,本欲构陷,谁知竟让他歪打正着。

作为段风眠身边唯一的联络人的钟叔告诉白静深,组织上早有应对之策,握筹布画,使得近一月来方忠华的谍报屡屡受挫,已招人疑。为此,那位外遭锄奸之弹、内逢连夜之雨的方先生的日子却是不好过了。

可白静深眼明心澄,钟叔心好,恐她忧思不解,并未对她真情全袒。若非方忠华手中未握至关据要,他们也无需破釜沉舟。

“白小姐,少爷对您,实则并非全无情意。”

她踅步在静谧的长街之上,身骨伶瘦,珠泪如雨。胸口痛若锥撠,心似有血疮铿然撕裂,朔风泄尽一丈张狂,凛然灌得她通体寒凉。

可若钟叔应了她的苦央,他便得以平安。

白静深一路忧心,愁把宝珠泫尽,直至归家。脚步转过巷口,甫一抬头,却正正撞上一双酷厉的鹰眼。

“终于找到你了,白小姐。”

段风眠得讯赶至时,恰逢那玉润珠香之人正为搡为笞。她娇弱孱瘦的身骨如一把串不起链的碎珠子,为人肆意抛丢,泠泠然叮当滚落,撞上坚硬的石板,哀声长吟。

在长夜里泣如珍珠链断。

段风眠狂奔而来,甫一推门,便看到方忠华正把他翼翼轻轻珍嵌在心口的那颗珍珠丢掷摔打,跌做满地捡拾不起的齑粉,任其在凄风苦雨里为折为辱,冲刷殆尽。

方忠华畜性全曝,他眼底猩红,眼眶龇裂,一壁用一把匕首抵在白静深脆弱的喉头,一壁张狂叫嚣:

“段风眠!好一把‘冷刃’,都是你们!如今**要杀我,国民党也不信任我了!”

“你爱她是吗?那你去自首!去找上峰谢罪!去告诉他们我说的一切都是对的!”

“你现在就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可段风眠却置若罔闻。他冷煞人的双瞳锁死在了方忠华以冷刃比在白静深喉头的手上,旋即沉着而绝然地举起枪口。

“砰!”

段风眠不愧为冷刃,为胁为迫却绝不慌乱屈就,出枪犹然精准。

雷霆响彻云霄,悍倾寰宇,也惊动数十国军护卫,人烟萧疏的街头不多时便淅沥杂乱了起来。

扼她咽喉之人骤然洒血气绝,白静深骇然失声。魂定之后,她再也忍抑不住满腔曲委忧心的珠泪,挥掌洒却一把熠熠的珠光,她跣足奔了上去,闷头撞入段风眠风尘未散的怀。

为谍情者,当灭念杀爱,剖心断情。谨慎有加、戎马倥偬了半生的段风眠在挚爱遇险时理智全无。那把只有国军军官才可享持的勃朗宁不啻枪型罕有,与其相称的子弹、和子弹留于皮肉内的弹痕亦然。

如此,方忠华尸身上的伤口,便成了暴露他身份的致命一锤。

段风眠几乎是在枪响的瞬间辄已醒转,可是怀里拥着她,看着她珍珠一般的脸,他断然不悔。

纵便任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任万弹戕身,再为人弃置于荒山草野,亦不悔。

审讯室,审判官,还有数不清挨不遍的灭绝人性的酷刑与刑具。

他知自己将面对什么,却心无所惧,只收缩臂膀,把怀中之人拥紧、再拥紧。

其时其刻,生死轮回之际,他却不愿再逃,只想拥着她,为她挡去即将压顶而来的弹飞如雨,他只想护她于怀——以磊落坦荡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者的身份。

门外逼来杂乱的跫音,段风眠拥着她瘦小的身骨,手中配枪已悄然推弹如膛。

却、骤然为人大力推搡了出去——

最后四目相对的一刹,段风眠并没有看到白静深那双雪净的眼里是否蕴出三两颗珍珠泪来。那一刹太快,快到他来不及把她的姿仪烙撰在脑海,快到他来不及抓住她流逝如湮熄之莲的将死的裙边。

只他锐敏的耳捕捉听到了她留下的最后一句稍纵即逝的莺鸣,像是天光乍亮时候,自破云裂罅中揣下的一声天籁梵音。

他依稀听到她说:“亲爱的少爷,永远挚爱您。”

声落之后,天光在头顶阖死,旋即有数个持枪之卒鱼贯而入,皮鞋挞地、恫吓鼎沸,多条冰冷黑漆枪管在他身后抬起,嘈杂而冷峭的声音把人世填的奄奄。

空气中弥着濒死的雾气。

身体为一条柔弱无骨的荑臂大力搡出,血骨分离之际,那人趁他不备夺下了他的配枪,徒他的身体跌了出去,踉跄触地。

惊愕之后,他懵惑的抬起头,竟怔怔地看到她举起了他的配枪,不带分毫迟疑地对他扣下了扳机——

“砰!”

一声龙啸之后,肩头绽出血色的玫瑰红云,冷铁撞破皮肉的撕痛骤然袭上心头。

她居然,开枪伤了他。

可为何??他却蓦感失魂丧魄,万分恐惧,心像为撕碎爱的幽冥鬼手狠狠攫住,重重沉沉地坠了下去!

他几乎是在她枪响的同时便骤然明了,一声力竭声嘶的“不”字尚未冲口而出,身后的无数持枪者已俾弹出如雷鸣。

山呼海泣,耳边掀来一潮急急如霹雳的枪响。

在水晶灯漩流出的婆娑光影里,段风眠定定地看到,密集如雨的枪弹挟杀朔风逼去,在那个素白婉柔的身影上,撞出了朵朵烂烂酣泄的红云。

白静深脆弱的身体飘零在砭骨的寒风里,一朵冰崖雪莲为无数旋飞而去的子弹骀藉摧折,终究瓣凋身殒。透过那副血雾飞张的凋亡之骨,他仿佛依稀回到了她的从前——那个珍珠化身的她,那时的她,素白裹身,满腹才情,曼曼修立在歆羡的丛丛目光之中,孤洁傲岸宛类谪仙,只在望向他之时,方才一弯姣娈眉眼。

而后是,血色弥漫——

她的瘦弱纤影零落在滞咽的晚风里,他视为掌中珍瑰的身体在他眼前绝望血偾。眼眶内有冷泪重重压来,呆跌在地的段风眠捕到了她抛给他的最后一眼眷恋。

仰躺在地的须臾,口中喷涌出猩红无数,她最后一次望他——怀依恋万千,蕴深情无限。

此后星月失辉,山河罢色,她终终落成了他永世都追不回的碧海云天。

珍珠死去的那一夜,连神明也已默然阖眼。

他绝望躺倒在地,最后落定于瞳底的,是头顶最后一丝陆离的灯影,和他初邂那人的当年……

是梦魇。

无她,无爱,无念。

眼前影现的,徒余那串跌落在地叮铃断裂的珍珠项链,还有那素白缠身的少女零落在晚风里的瘦销身骨喷薄出的血雾绮漫。

身体化作风中木叶,垂垂堕入无边寥落的渺茫烟海,底下是绸雾迷锁的深渊,而他身边则有萧萧如雨,飞扬绚烂,却极尽凄怆悲壮,如世间最后一场盛春谢幕后万芳共襄的葬礼,周遭伶仃飘落的,皆是流徙无依的白色花瓣。

段风眠止不住下跌的身体,无措间探手一抓,却自雾色空濛中抓到一串珍珠项链,他心中一喜,欲呵佑在手,喉中滚烫,可还未及他唤出那宠溺的小字,指间珍珠链却蓦然无声而断,珠玑滚落,化作自他指缝间一缕轻悠悠的丝烟,旋即乘风而散。

段风眠是在第四日的下午,才自军方医院中垂垂醒转。

肩头的一枪,险险擦过心肺要害,碎骨而出。那宛如珍珠化身的女子最后留给他的一腔女儿闺怨,着实让他吃了苦头。

可那一泓腥血不单锉伤了他,也彻彻洗脱了他的嫌疑和罪名。

国民党内部查知,长年潜伏军部内的那柄“冷刃”,竟是一位雪质冰塑、婉柔安静的小姐。民国第一才女白静深,那位酷爱珍珠的女诗人,便是蛰伏于沪上、窃得党国内机密无数的暗箭。光鲜体面的身份是她的盔甲,她广而深重、根蔓植达各行各业的交际圈是她兴云布子的棋盘,国军内部捧追她的妍丽与诗篇的众多愚人,便是她的指间棋。临终之际,她不但亲手杀掉了叛变她同胞的方忠华,还打伤了国军情报处的青年士官段风眠。

半月之后,段风眠从医院迁回家中。他坐在家中榻上,颤抖着手翻看着情报处关于她的“述罪报道”。

原来她早已有所绸缪,瞒过他,央拜钟叔助她顶替了他的“罪名”,并以死为价,如此,才扰乱了敌人的判断,也为销毁方忠华手中有关他的证据争取了时间。

钟叔坐在床侧,素来眼眸精明、足智多谋的老人也寡言了起来。他本不愿让这珍珠女儿陷堕泥沼,可她骤然身死,强做戏码,他也不得不忍痛相和。

“少爷,您是组织上单线联络的唯一的高级情报员,您若出了事,后果无法想象。”

段风眠反复看着手中的文件,一遍又一遍。眼底的泪浪压过一层又一层,压的他喘息不迭,几乎痛若气绝。

“情况危急,却撤退无记。白小姐的办法,未尝不是最好的办法。不但保全了您,还能让您继续留在军政内部,为至亲的同志们效力。”

“你们的事情,我不懂。可我爱他,且这爱意重逾生命。”

“堂堂七尺之躯,血性男儿,旦逢家国危矣,自当大义当先。可、……”

终是情难自抑,他埋颜掌中,血泣如泉。

可那被他视作掌中瑰珍的、那皎若珍珠之人,终究还是碎裂在了最美的季节。

传说珍珠链断,则寓情死人离。我亲爱的、美丽的珍珠小姐,若宿命从未排布你我错定情缘,如今你是否依然如斯明艳?

尾声

——

再次见到她时,转眼已过了十三年。

1949年的秋末,新中国在四万万同胞们殷殷的祈盼之中巍然成立,如段风眠一般的无数革命志士所为之奋战一生的庶民的布尔什维克之梦,总算有了答案。

赤色红旗,原是为腥腥血染。

再次见她,她的坟上生了许多草,蓁蓁蓊郁,绒盖如茵,不堪寂寞模样,亦如那人尚在人世之时,在他身边一般。

四十一岁的段风眠穿着簇新的黄色细布军服,走上滨海路,走至海边。在这片靛蓝的深海里,沉睡着世间最明润鲜活的女子,沉睡着大海的女儿、珍珠的化身——他的珍珠小姐。

战火焚尽焦野,白骨飘零,疮痍遍地,而心中浩然之气却从未就死。在无她的岁月里,他捱过了漫长的抗日战争、又捱过了解放战争,侥幸生还至今。

他认定,是她常佩于胸前腕上的那象征着纯洁、幸福的幸运之石——珍珠庇佑了他,才让他几历烽烟刀林而不死,让他如斯幸运。

阴阳两相望,留予指间的,唯一颗珠华,和一阙未尽的诗章。

若我来日离去

请葬我于深海

让珍珠回归故乡

把魂灵还给沧浪

游鱼做我的引使

波涛铸就我的棹桨

天水接驳的尽头

点亮旭日的是我的圣光

珍珠为何?不同于玉、钻石,也不是软弱琥珀。无爱时敢忍一身孤寂,藏身血腹,有爱时则珍瑰焕彩,绽出温润光泽。

世人只赞玉碎,却斥珠沉。可珍珠内里虽坚,却温柔真纯。可脉脉柔情,亦敢为大义殒身。纵便化粉随烟,也可斟酌入药,塑就不老容颜。

风来,泪也来。

段风眠抬起头,日华歘然一晃,织做一帘斑斓的金梦,他仿佛看到在那天水相接的尽头,正有宝珠化就伊人盈盈回身,遥遥顾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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