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发于2019-11-18）
序：每次经过林场，我总想起1992年的秋天……
……
是夜，淅沥小雨夹杂着一缕凉风掠过脸颊，布置好的场景内仍然灯火通明……
“老师？”，旁边助理的喊声把我叫了回来，渐行渐远。 “这场景布置……您看成吗？”……
随着那棚顶的昏黄灯泡亮起，一丝丝暖光逐渐填充了我的视线。
看着面前白色针织勾画帘子的旧沙发，正墙上端端正正悬挂的奖状，桌上那似乎刚被熏火加热过的盒饭，书桌上包着厚厚抹布的暖壶……
我本来打算就看看感觉，可是在这布置的环境中一扫，神情恍惚之下，一切的一切连同场景，将我带回了那年秋天……
……
沙发上，一个身影浮现，那是我还健在的二哥。
“今个怎么这么晚回来？喏，这是妈热好的，快趁热吃了吧”
我撇了撇嘴：“二哥待我最好啦”。
二哥不接着我话茬，白了我一眼，边往里屋走：“给你留着饭，我都得空了一会”
半响里屋传来二哥的声音，“明个家里没人的啊，你女孩子要注意点的！”
我就着还冒着香气的粉条，嘴里含糊不清的答应了一声。
从有记忆起二哥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他也确实什么难事都可以做到。我俩相差的年岁也挺大，今年我才初一，而他已经等待分配工作了。
都说哥哥疼妹妹，每回我下晚自习，二哥就给我留着吃的。
林场的人靠着林场生活。而场长，是平民中最大的官，毕竟其他的也看不到。
今个哪家出了事情，打了人或者发生什么口角，就要闹到场长那儿去。但如果只是小口角，写个道歉书再偷偷给场长塞些小钱或者吃的喝的，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二哥去学校等分配结果的那天，回来的特别晚。回来的时候，妈妈放下了针线，大家都看着这个从小就优秀的人。
二哥看着我们，胸口憋着一口气，终于说出了工作单位“环保科”。
我愣住了。
不解，疑惑。
对啊，二哥最后的成绩都那么优秀，怎么会这样的呢。
妈妈把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子，仿佛早有预料。“回来就好。”
她又拿起针线缝补。那顶针早已被戳的千疮百孔，又舍不得换，就缠上一块布。
那天晚上夜间听见爷爷跟妈妈说的话，我才知道，大家分配的结果啊，其实大多看的是给副校长送的什么东西。像我家好不容易自己去地里搜罗出来的东西，是不够的。
那天晚上，二哥摸着我的头，跟我说“妹子啊，铁饭碗不是唯一的出路，我不去扫大街，哥哥有办法的”。二哥眼中是从来没有的不服气和斗志。
就在我难过于二哥没上个好科室的时候，二哥却好像不在意的跟我爷爷搞起了小烧酒来。
家里的后院成了他搞酒的小坊间。当天二哥就去县里申请了生产许可。有祖上传下来酿酒工艺，二哥很快就将半个林场的胃口都吊足了。
不到半年时间，我的二哥去了z市，在那里，口感清醇厚香的小烧打入了内部。
靠着在攒的林场的资金，又靠着不要脸的宣传方式，我二哥的烧酒成了z市新起的一批黑马。
不愧是我二哥，真棒。
就在二哥事业刚有了气色的时候，坚信自己可以创业的二哥在这个改革刚起的年代栽了第一个跟头。
那天我回家的不算晚，市里带着队来封了作坊。一个个刚糊上还没干的封条格外显眼。
“同志，我这个有生产许可的啊！”，那队长答道“那是县上的，不算大的！”。
刚刚将酒的市场开阔到市上的二哥愣住了。
“这县上的就不作数？”，队长没有回答了，但是他的眼神分明多了几分闪躲。
我的二哥，就突然懂得了什么……他的酒，卖的太好了。
卖的触及了一些人的利益。
那天二哥被判了刑，要进去一段时间，指着说他无证生产。
……
二哥进去了后，左邻右舍就差没指着脊骨嘲讽，说的也无非是什么这家人不干净。
那年我初二，距离二哥进去过去了一个月。
每回要进去家门前，我就怕推开门，看到的还是一个没有二哥的家，一个失去活力的家。
然而今天也没有先回家。
路边上隔壁家年幼的孩子对我起了个鬼脸，嘴里念叨着成了一段歌谣的话“老酒家，大哥早夭先入土，二哥哥进了牢，三妹子没了清白…… ”
他口中的三妹子是我的姐姐，奉子成婚，进了人家门后受的苦难以言说。
我生了气，就站在那里。没想到这孩子起了鬼脸不说，又拿起小石子想往我脸上扔……
正好我父亲来接我的时候，看到了。
父亲忍住了，但是别人家可不会忍。那熊孩子的父亲也气上来，“瞅什么，要我说你家的都是野种不是”。
也许是这些年憋着的气，我竟然见到从来只有“窝里横”的父亲，和那孩子的长辈，打了起来。
父亲一起劲……人破了相，就在我还僵在原地的时候，父亲已经丢下被打昏厥的人，跑了。
恍惚间看见父亲回头望我的目光带着无法言说的恐惧。
我从来不知道父亲有这么大的力气，也许有的，那就是父亲还年少的时候，为了怕爱给人算命的爷爷被打击，把在村头给人算命的爷爷，撞进了水沟沟里。爷爷就再也没算过命。
那天我也不知道是如何回了家，更不记得场长带人来搜查的时候是如何的感受。
所幸那人没死，在医院打点滴打了几个月。
父亲逃走了，我也不知道逃去了哪里。
但我知道，那个年代哪怕没打死人，肯定，也是要受罪的。
好好一个家，就剩下妈妈和我还有奶奶，相依为命。
林场就那么大，大家谁都知根知底。外人避我们家就跟避瘟疫一样。
我的手上多了一条红绳子，因为啊，我没有朋友愿意跟我一起玩编花绳，也没有人愿意跟我当朋友。
好事不成双，坏事接踵来。
92年的春天是个没有年味的世界。妈妈煮了一个鸡蛋给我，就算过了年。年后不久，我三姐便出了事。
本来嫁过去的就不是什么善茬人家，谁知道奉子成婚，第一胎就是四个男娃子。这下可算是炸了锅。
那年计生办就是最横的官家。所造作的那些事情更是残忍至极。有的孩子甚至都出生了，还给人掐死，又或者是打的半残不残，一条条新生命就这样夭折，死相难看。而父母，都是犯罪，都要改造。
我的姐姐害怕，当天生下发现是四个孩子，就准备逃。夫妻两还没走到林场门外，就被抓了。丈夫进去后，姐姐被本来就排挤的婆家连着孩子丢了出来。一个妇人家养着四个男娃子，冰天雪地的日子里住在了一个能望见星星的屋子里。
姐姐本来奶水就不够养活四个孩子，但是为了孩子，硬生生的在坚持，奶头都被咬红咬烂，那上面沾的都是血水。四个孩子吃的哪里是奶水，明明是心头血。
孩子又不饱，天天就在那里哇哇哭，姐姐听了更是心疼。但也幸亏孩子父亲进去的，姐姐又带着孩子出来了，这才保住孩子的命。
那年有的妇女以死相逼都只能眼睁睁看着孩子被打死。姐姐后来带着孩子来了我们这，虽然依旧吃不饱，但好歹已经能够住上一间还算完整的屋子了。那时候已经到了夏天。
我的妈妈每次谈起这件事情都是叹气，是了，那时候举报超生是有奖励的，几百块钱呢，对于人肯定都是好处。但大家都不愿意做这么缺德的阴事，那是让人知道都要吐唾沫钉子淹死的事情，更是让人会砸窗子的事情啊。
一般人家出现这种事情，其他人家都是会帮着瞒着的。毕竟都是人命啊。
可哪里有那么巧，当天生下来，还没逃出去计生办的人就来了。那是有人上报了，才会出现的情况。
说再多也没有办法。不过好歹，家里多了五口人。有了些生气。
很快秋天便到了，那年的秋天，来了个支教老师。
稀奇的老师带来了稀奇的新事物。他手里有着富有的人才有的大哥大，还有富有的人才有的小汽车。
看起来不像是支教老师该有的排场，反倒是大老板或是大官家才有的。
这倒是有些疏远他了。大老板啊，那是我们梦想中的生活。
可是他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老板，也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大官家。他只说自己是个支教老师，是个……小电影导演。
嚯，那个年代的电影？可稀奇了。几个同学下了课缠着他问东问西。他也就一一回复。笑着说不久就要来做个班来学习。
我放在了心上，直觉告诉我这是我人生的转折。
就像我看着他被同学们环绕，而我只能偷偷的在外围，张望着脑袋想听到一些一样。
我羡慕极了。
在那个班办了不久，我看着自己手上的红绳子，在门外站着，巴望着小脑袋。
我也想加入他们。
鬼使神差的，我就进去了。在他询问的眼神中，我说出了我从来不后悔的话“我也想学”。
老师是个好老师，他不收一分钱教我们。自己租了个宿舍做成了学校。学校学业和导演课程一道抓。
那年秋天是我最充实的一个秋，我在这个全新的环境中，交了朋友。
不久后，我的初潮来了。
那天出了这事情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满是一团乱麻。直到在上课的时候，我都在想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不然的话我的下面为什么破了血。难道肚子里什么东西碎了吗。甚至我已经想好了遗书。
还是被他发现了。他训斥了我不好好听课。私下找我谈心告诫我要好好听课。
但看到我还是魂游九天，一皱眉，问我了“你怎么回事”，直到我哭哭啼啼的告诉他我的忧虑。我看到他憋着笑，赶我回去宿舍。
我是真的委屈，我一个都要死掉的人，居然也要被这样对待。
回到宿舍我想了好久，心里想着与其流血不止死在这里给老师添了麻烦不如回家等死，更何况老师还嘲笑我。
就在我写完给家里人的信，正遗憾不能再见二哥和父亲的时候，还没开始动笔给老师的信。
我的宿舍门被打开了。“梅子啊，老师喊你。”
我应了一声，下了楼。一脸委屈的看到了老师，而他把一包东西塞给我，又告诉我要好好学习，就回去了。
直到我抱着东西上了楼，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把东西打开。里面是一包卫生巾，和一本月经指南书。
然后我才知道，我不是真的有病，我只是来了每个女孩子都必须经历的事情而已。
翻开书，里面有着厚厚的笔记备注。每一处注意事项都写得满满的。
少女的羞耻心在那一刻爆了棚，我红着脸把书信撕成纸条。
等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抱着书，突然发觉原来一直以来，我都，喜欢着老师。
后来每次碰到老师，我都红着脸。直到秋天结束的时候，老师也走了。
他回到了他所该在的地方。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死了芽。
但答应了他要好好学习，我肯定要好好学习的。
我最终没有在林场上学。
老师走后不久，二哥也被放了出来。但在那个秋天的一个平常的午后，他被人发现死在了池塘里。
最大的默哀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那么优秀的二哥，就这样去了。
我妈妈就在空闲的时候，嘴里唠叨着老了，又也想着随了我的两个哥哥去。
幸亏还有我在上学，她也就更拼命，希望我可以承担起大哥二哥三姐都没能过好的日子。
我去了京影上学。
而后发展的很顺利。
经过在学校时候老师教我的东西，我在导演系优秀毕业。
我赚够了钱，买了房，接了妈妈、外婆和三姐来了这里住。
直到外婆经历了这么多去地下找了外公。
但我……始终没有安家。
……
“老师？”助手小声翼翼的询问，让我回过了神。
……“很好，今天就提前收工吧。”
等到电视剧拍完杀青的时候。
我收到了我这等了二十年，想听到但不敢听到的消息。
我的父亲，自首了。
我泪崩了。
记忆中那双温暖的手已经模糊不清。
从来人前都是优雅着的我，再也没有顾及形象。
父亲要做几年牢不管。我竟发现以前我以为在他回来后我会发泄这些年我们的痛，也以为我会告诉他我们受了多少苦来让他自责。
但等到在牢里看到他本人的时候，我哭着喊着，我说，等您出来了，我要补偿您所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看到了案底里，爸爸，在流浪场的时候的样子吧。他成为了一个普通的流浪汉，看到人就闪躲，自卑，害怕。
我听人说，我杀青那天，上了电视。他挤公交的时候，旁边的人都在躲着他。即使旁边很多空座位，他也没有去做。而他看到电视的那一刻，留下了泪水。
听说他拼命把头伸出车窗，车子朝反向驶去，两旁的景物都慢慢消逝。而他看着那电视，拼命想要看着电视中的我，眼里满是骄傲和懊悔，夹着鼻涕的哭喊着说“四梅！飞呀！加油呀！”
他不怕流浪的苦，他不怕自首后的日子。
我听人说，他就想自首后能够见我。所以他去了公安。
那天也是个秋天。我的初恋老师，结婚了。他找到了他的所爱。我呢，也过的不错。
至少十几年后，陪我一起扫哥哥们的墓和奶奶的墓的人，又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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