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光影绵长，还似旧模样

【那是他日夜思念深深爱着的人】

过了很多年，我还是清楚的记得那个倔老头像个孩子一样大哭着擦拭相框的样子。

爷爷是个倔老头，这是所有人都承认的。每天都必须喝牛奶，牛奶必须是东边瘸腿大叔卖的；出门必须穿自己那件旧的不行的中山装；吃饭必须用那个缺了一个小口的搪瓷碗…要是不小心搞错了，他就会暴躁的摔东西。而从我记事起，他似乎每天都在摔东西。

爷爷对我们的态度也极为冷淡，似乎我们和他只是同处一室的陌生人，可当他的目光落到爸爸身上时，总是会带有一丝厌恶，他讨厌爸爸，所有人都知道。大概是因为我那位只能通过照片认识的奶奶在生下爸爸后因为大出血死了的缘故吧。

自我记事起，爷爷总是会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换上他那件老旧的中山装出门，直到月亮高高挂在天上时才回来。我也曾经偷偷跟上去过，爷爷绕过家门口的公园，径直向一处人迹罕至的小树林走去，树林里有一处土丘，爷爷从身上翻出一张纸放在土丘上，便坐了下去，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痴痴的看着，嘴里还说着什么，就这样一坐就是一下午。跟了几次后，我便十分好奇爷爷手中拿的那张照片里的人，也十分好奇爷爷都在说些什么。

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我在爷爷出门前一段时间带着复读机悄悄出了门，急急的跑到了爷爷常坐的土丘旁，用周围落下的叶子将复读机盖住，看太阳快要落山了便打开了复读机的录音模式，然后飞快的逃离，藏在一棵树后面，果然，爷爷在几分钟之后便来了，他一如既往的坐在土丘上对着照片说话。我松了一口气便离开了小树林，在外面疯玩了一下午，等到繁星满天时，我便跑到土丘旁取回了复读机，夜晚的小树林阴森森的，树影在地上长牙舞爪，周围空无一人，我狼狈的边哭边跑，发誓自己以后再也不要来这个恐怖的地方了。

我回到家时，爷爷已经睡下了。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躲在房间偷偷听着录音。爷爷说的都是一些琐事，诸如今天瘸腿叔叔的牛奶还是之前的味道，邻居家的猫今天产了仔，今天的天气很好之类的话，我听的有点烦，但还是认真听完了，在最后，爷爷说：“我今天也很想你，在那里过得还好吗？”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觉很难过，匆匆删掉那段录音，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

爷爷房间的门总是锁着，那天不知道怎么了，他似乎忘记锁门就出去了，我偷偷进入了他的房间，爷爷的房间里有一本相册，摆在桌上最显眼的位置。我翻开相册，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看起来厚厚的相册里只有两张照片，都是同一位女子。照片已经泛黄，却能清楚的辨认出来那女子与挂在墙上的遗照里的奶奶一模一样。我爬上桌子，伸手取下墙上挂着的相框，相框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像是整天被擦拭的样子。我将三张照片拿在手上仔细的看着。照片里的女子眉眼舒展，松松的挽着发髻，嘴角挂着一道浅浅的笑，我看呆了，连爷爷进了屋都没发现。

爷爷突然冲过来夺我手中的照片，我吓了一跳，便松了手，相框掉在地上裂了缝，爷爷匆忙捡起相框，看着相框上的裂缝脸憋的通红，额上起了几条青筋，目呲欲裂。我看着爷爷这副样子结结巴巴的说着对不起，爷爷看了我一眼，突然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委屈的大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擦着相框，我从来没见过倔老头这个样子，他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孤独的坐在地上，泪不断的从他的眼里涌出，从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流下来，掉在相框上，照片里的女子依然浅笑着，爷爷却哭的声嘶力竭。

我愣住了，就这样坐在桌子上看着他，看着他哭着说些什么，后来我听清楚了，他在说对不起。

自那以后，爷爷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越来越多的事情被他忘记，忘记了瘸腿叔叔的牛奶，忘记了自己的搪瓷碗，忘记了自己总去的小土丘，也忘记了我和爸爸。他总是一个人呆在房间里看着奶奶的照片，他再也不发脾气了，似乎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了，医生说他活不了多久了。

他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捱着日子，第二年的春天，那个生机勃勃的春天，爷爷去世了，他安详的走了，手里紧紧的 捏着奶奶的照片，仿佛只是睡着了。

我不知道他有多爱奶奶，多爱那个生命里存在过的女子，只是牢牢地记着那个倔老头抱着相框大哭的样子。

我知道，他想陪她看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