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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酒店

满月酒店(短篇)

短篇,一发完。

  城西街东巷口有一家奇怪的酒店,只在满月夜开门。酒店经理是个奇怪的男人,身着黑披风,戴着小丑面具,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实相貌,更无人过问这家店是否营利,只是听闻传言:“满月夜,门轻启,若有憾,命相换……”

  (1)

  城东街巷尾处有个卖木雕的少年,性格安静,不爱与人说话,手艺却是极好的,雕出来的小人儿栩栩如生,深得顾客喜爱。

  两平米大的小地摊后面,常坐着两个人,一个细心雕刻的少年,一个认真学习的小警官,偶尔还会来位身着警服的年轻警官给他们送点儿饮料零食。

  “你不用天天都过来,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什么火灾。”忙着雕刻的少年说。

  “我也回答过很多次,我不光是为了案子才来找你的,我只是对你和你的木雕感兴趣。”坐在一旁的小警官回答。

  小警官叫叶明,刚刚参加工作一年时间,听队长林素讲起过几年前的福利院失火案,一心想要查明真相。每天下班后,他都会来这里陪着这个少年做木雕,一来二去,案子没多少进展,倒是先和木雕产生了感情。

  可这次,二人没有等到那位年轻警官送来的饮料,却等来了他的“通缉令”。

  “叶明,我需要你立刻把顾知南带到警局接受调查,817福利院纵火案有重大线索发现。”

  “好的,林队,我们马上到。”叶明挂掉电话,转向了顾知南,“阿南,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叶明二话不说,拉起手里还拿着雕刻刀的少年便奔向摩托车,将人架上后座。平时二十分钟的路,让他十四分半就到跑了。

  当年那场大火,烧尽了顾知南对过往所有的记忆,让他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这四五年光阴。他也曾苦命挣扎,妄图寻找丢失的记忆,不过都无功而返,白落得独自伤怀。

  作为大火中唯一的幸存者,顾知南知道,自己有责任为案件提供线索,即使记忆残缺,他也总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好好活着。没有谁愿意不明不白地活着,他亦是如此,现在,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距离撕开迷雾、查明真相不远了。

  审讯室里,少年与年轻警官相对而坐。顾知南和这位警官算是老熟人了,只是,往日里和和气气的警官,今日看起来却凶神恶煞。

  “林警官,但凡我能想起来,我早就告诉您了,不用劳烦您一趟又一趟往我家跑。”

  “五年时间了,你就算做几场噩梦也该有点儿印象了吧?整场大火零零总总死了好几百号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了,我不找你还能找谁?你就算想不起来也得想!”年轻的警官正是刑警队队长林素,全镇最优秀的警官,这次,却由不得自己,罕见的失控了。

  “817纵火案”中,林素的哥哥林昭作为消防队长,执行任务时光荣牺牲,也正是他,用性命救下了整场事故唯一的幸存者——顾知南。

  “那你们让我去死啊,为什么要救我?你们以为我这些年过得很好吗?你们根本不知道,不知道我有多痛苦……”顾知南努力挤出一个狰狞的苦笑,转瞬,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流。

  他压抑太久了,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些年来,他活着只为一个真相,可到头来,就连他平日里十分敬重的林警官也怀疑他、怪罪他,就仿佛,那场大火中他能活着出来便已经是大错。但他不怪罪林素,他和林素一样,都在为了一个可能一辈子都摸不清的真相而努力,也正因如此,他才能在林素面前大肆宣泄自己的情绪。

  “我知道你哥死了你很难过,又不是我让他死的,你他妈有本事自己去找真相啊,缠着我算怎么回事儿?”顾知南讨厌这种负罪感,这些年来,每每提起火灾,他的胸口就好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无法释怀。

  作为全镇最年轻优秀的警官,林素本有着很好的职业素养,可在刚才接到技术部门消息的时候,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

  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林素居然直接起身,两只手牢牢锁住顾知南的脖子。那种窒息的感觉,让顾知南觉得似曾相识,又好像旧梦一场……

  (2)

  那是一个漫长的、让人很想逃脱的“噩梦”。

  一群小朋友在院子里跳皮筋、打沙包,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玩木头,他们都说我抢走了院长爸爸,不愿意跟我玩。不过也好,我才不想和他们玩呢,一群幼稚鬼,除了吃喝玩闹便只会哭。

  我原本只有一个人在路边的小亭子里玩棋,但不知哪一天开始,那个面相和蔼、满脸笑意的中年男人便出现在了我身旁,陪我一起玩。他棋艺很好,但他总是让着我,我喜欢和他一起玩儿。

  他要带我去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他告诉我,那将成为我的新家,那里有很多小朋友,我就不会再孤单了。我不知道为何,跟着他去了那里,但他骗了我,明明没有人愿意和我玩……

  我听到有人说,要卖掉我,是个男人的声音,我害怕极了……我的第一反应是父亲,不对,父亲已经死了,被母亲杀了。

  父亲是个赌鬼,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仍不死心,总妄想有一天会翻身。可就他那喝口凉水都塞牙的运气,能赢到钱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母亲一劝他,定会遭到毒打。

  母亲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她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母亲告诉我,要宽以待人,热爱生活,即使父亲是个废物,母亲也从来都没有对生活失去过信心。

  每每父亲醉酒回家乱发脾气,母亲都会把我藏在安全的地方,自己扛下一切。我不止一次亲眼目睹父亲对母亲的拳打脚踢,却连哭都哭不出声,因为母亲告诉我,如果被父亲听到了,她会更遭殃。

  我让母亲带着我逃跑,这样一个家庭实在不值得牵挂,但母亲却说:“小南,如果咱俩走了,你爸爸可能会喝完酒找不到家被狼叼走,也可能会冻死在路上,甚至吃不到饭活活饿死。”可是即便如此,这些又和母亲有什么关系,但母亲即使自己吃那么多苦,也要让父亲活着……

  突然有一天,母亲告诉我,要带着我偷偷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我哪里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离开父亲,我和母亲就能过上好日子了。母亲收拾好我们的行李,准备出发,父亲回来了。

  “臭婊子,还想跑?老子娶你回来就是让你带着那小畜生跑的?”父亲满身酒气,一句话没说完,便甩了母亲一个狠狠的耳光。

  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到母亲的半个脸是如何在短时间内肿起来的,吓得大哭。

  可是这一次,母亲一反常态,猛地扑向了父亲,他们四肢纠缠在一起,如同大山深处为争夺头狼的狼匹,毫不顾忌对方死活。

  母亲在我眼里一直都是一个温柔的女人,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这般凶狠的眼神……眼看着父亲将母亲牢牢牵制住,揪她的头发、扇她耳光,踢她的肚子,锁住母亲的脖子,母亲被勒得喘不过气,也只能咬住父亲的胳膊,让他分不出力气来伤害我,然后呢,我记不清了。

  我脑海中闪过母亲的声音,她说,爸爸想卖掉我们。被卖掉以后,坏人会把我的器官割掉卖钱,然后让我上街乞讨……

  但是爸爸已经死了,这次要卖掉我的又是谁呢?这声音好耳熟……是……

  等我再次有印象,父亲已经死透了,母亲拖着最后一口气,用沾满泥泞的手摸了摸我的脸,和往日一样,温柔地说:“你要好好活着,不要变成和妈妈一样的恶魔。”

  我哭喊着,抱着母亲越来越沉的身体,最终,只能用一抔抔黄土掩盖了母亲的脸……

  再后来,孑然一身,流浪奔波,到了福利院。

  院长的白衬衫已经穿皱了,黑裤边也卷起来了,我依稀记得院长给我买了红糖酥油饼,还没送到我的手中,便被路边的地痞流氓抢走了。院长不肯,那些小混混对他便是拳打脚踢,而院校则是将我紧紧抱在怀里,自己扛下了一切。

  院长姓什么、叫什么、是哪里人、多大年纪了,我通通不知,我只知道,院长对我很好。

  再然后,我进了福利院。一场大火,福利院化为灰烬。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我不知道……

  (3)

  “林素,林素,你快放手,你疯了吗,案子还想不想查了?!”审讯室外的观察员眼见情况不对,赶忙上前制止,“你是咱们局最有能力的警官,破过那么多大案子,难道不知道审讯期间警察不允许对嫌疑人动手吗,况且到底怎么回事,我们都还没搞清楚,你赶紧松手!”

  林素渐渐冷静下来,喘了好大几口气,最后一拳砸在了墙上,“不好意思,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不会有下次了。”

  半个小时前,技术部门传来消息,林昭在“817失火案”中遗留下的手机中未发送出的信息提取出来了,是发给林素的,信息中写道:“我怀疑这场火灾和一个孩子有关,你让警察先撤,我们消防员先上。”

  那场失火案可谓规模之大前所未有,惊动了整个省。自灾情发现,各部门便纷纷下达命令开始救援和立案调查。那年的林素和如今的叶明差不多大,刚参加工作不久,便被派遣参与此重案,与消防队合作,共同破案。消防队队长,正是林素的哥哥——林昭。

  林素永远都不会忘记,哥哥被抬出来的时候,烧得面目全非,连个人形都没有;他更不会忘记,哥哥最后打给自己的那通电话里的嘱托:“此案涉及众多孤儿,如果我出不来,你一定要调查清楚。”只可惜当时信号实在太差,哥哥的话没说完,便再也没有消息了。

  顾知南干咳了几声,好像被绳子勒住了,他差点儿窒息,可那支离破碎的幻境,又能代表什么呢?

  “我……我想起来了。院长……院长是好人,他……他带我去了福利院……然后,他……他要放火杀我……”顾知南眉头一紧,缩在了角落。

  林素转身靠近顾知南:“你说什么?你说清楚,谁要放火杀你?”

  “我……我不知道……火好大,我看不清,我快死了,咳咳……烟弥漫了地库,呛死我了……”顾知南说着,好像真的被呛到了,呼吸急促,脸色十分难看。

  “水,快给我一瓶水!”林素接过外面递过来的水,慢慢喂给顾知南,“别急,慢慢说,别害怕。”

  那场大火烧光了福利院的一切,市里下发文件,以意外失火结案来平息外界舆论,可林素不相信。这些年从事刑警工作,让他对案件产生了超乎寻常的敏锐性,他坚信这不是意外。而今,唯一能做的,便是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少年身上。

  作为唯一的幸存者,查明真相,顾知南义不容辞。

  “爸爸,我求求你别打妈妈了,我保证以后的土豆饼都给你吃。你放过妈妈吧……别喝酒了,求求你……妈妈快跑,别回来了,他要卖我!院长,院长救救我,别把我给别人……”顾知南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胡言乱语,旁人根本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只有林素坚信,顺着这些话便能找到线索。

  “顾知南现在的精神状态根本无法接受调查,我先带他去医院,等他状态好点儿再进行询问。”林素终于镇定了,又变回那个破过多起重要案件的优秀警官。

  顾知南嘴里不知在念叨些什么,还未到医院,又沉沉地睡过去了。

  等他睡醒,叶明已经守在他的旁边了。那些错综复杂的记忆编织成一个无底的黑洞,疯狂的吸引着他,让他变得痴狂。他越是想要弄清楚真相,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种感觉,就好像重度密集恐惧症患者见到了几十个马蜂窝,让人头皮发麻。

  顾知南撵走了叶明,想要一个人静一会儿。医院的空气太闷了,他索性偷偷溜回家。

  晚风吹过树梢,发出“簌簌”的声响。蝉鸣声伴着风声,带来缕缕生的气息。

  恍惚间,耳畔突然传来的一声猫叫,诡异至极。巷口处,一名身着黑色长袍,戴着小丑面具的男人,抱着一只黑猫,似乎在等什么人。等顾知南慢慢靠近时,男人开口:“你终于来了。”

  顾知南疑惑,“你是在和我说话?”

  “这里除了你我,还有其他人吗?”黑衣男人说。

  顾知南的记忆里从未有过此人,更谈不上什么交集,可为何这人会在此处等他?

  未等顾知南开口询问,男人率先递给了他一张邀请函,笑道:“知道你迷茫已久,我索性做个好人,前来帮你个忙,有没有兴趣做场游戏?”说罢,带着黑猫向远方走去。

  顾知南盯着他们,静静发呆。

  真相……是他这么多年都想不起来的真相吗?

  刚进家门,顾知南便迫不及待打开邀请函,褐色表皮包裹着棕色纸张,里面的字像是镶上去的:满月之夜,久久不被揭晓的谜底即将露出水面,消失的记忆将合二为一,命运的天平即将发生等价交换。吾受人所托,邀请您来参与本店特色游戏“命运交响曲”,敬请顾先生大驾光临,届时本人将指引您追寻真相。

  顾知南手握邀请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满月夜,不就是今晚么。

  他正急着出门,一头便栽到了前来寻他的叶明身上。叶明余光瞥到那张奇怪的请柬,脸色骤变。

  “你不要去。”叶明双木无神,怔怔地盯着顾知南手中的邀请函,语气一反往日的活力,有些凝重。

  “好……”顾知南鬼使神差答应了。他从未见过叶明有过这样的神态,就像以前未曾见过母亲凶残起来的模样。

  “你早点休息,我先走了。”叶明眼神麻木,四肢僵硬,呆呆地离开顾知南的屋子。

  即便如此,二人都心知肚明,顾知南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即使只是搏一搏,他也要尝试。

  顾知南看了眼时间,按照邀请函上的地址,一路狂奔。

  叶明微微抬头,月亮格外的圆,那便意味着有求之人必得回应。他虽未曾看到顾知南收到的邀请函上的地址,却疯了一般奔向了顾知南所走的方向。

  夜色微微荡漾,如同揉碎了一整条银河,静谧而安逸。“满月酒店”四字招牌耀眼而令人瞩目,整座建筑被如玉般皎洁的月光包围,显得富丽堂皇。顾知南在这地方生活时日不短,却从未见过如此瑰丽的建筑。他想,也许是最近新建的吧……

  推开店门,古老的装饰让顾知南觉得自己踏进了西方神圣的宫殿。整座宫殿没有开一盏灯,却点满了蜡烛,昏黄的烛光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随风舞动的仙女。

  顾知南总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

  突然之间,安静的古堡里响起《月光奏鸣曲》,戴着小丑面具的男子踏着曲点从二楼向他走来,那只黑猫乖乖地趴在经理左肩上,眼睛发出两束绿光,犹如翡翠石一般,让人身心发寒。

  顾知南与黑猫对视良久,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又从未见过。

  男人脚步很轻,好像从楼下飘过。待他站稳,黑猫又叫了一声,既而从男人的肩膀上跳下来,不知跑向了何处。

  顾知南明显感觉到,那双眼睛在死死地望着他。

  面具人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叹了一口气,道:“你终于来了,我尊贵的客人。今夜,本店只为你一人而开。”

  “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你受何人所托,又想干什么?”顾知南发问。

  面具人莞尔一笑,回答:“我的委托人你已经见过两次——哦不,三次了。你不用担心,只需当做是一场今夜才会有的游戏。”

  “你带我来,说要告诉我真相,那真相到底是什么?”

  面具人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回答:“别急,我尊贵的客人,我并不知晓什么真相,这需要你自己去探寻。”说罢便带着顾知南来到一间紧闭着门的房间前。

  那扇门看似神秘,可在这华丽的古堡里,便显得逊色了。房门上只挂了一个标着“608”的门牌号,大概是时间久了无人问津,门把手上已然堆积了一层灰。

  “打开这扇门,你将会知道你想要的一切。”说罢,男人径直离开。

  顾知南看着房门,沉默许久,最终还是选择推开了门。前脚刚踏进去,房门便紧闭了。

  空旷的大厅里,黑猫肆无忌惮地叫着,面具人的声音传来,听不出一丝喜悲:“今夜,命运的天平是否会倾斜全把握在你手中。你们二人注定只有一人存活,是去是留,你说了算……”

  在不知名的某个角落,门铃再次响起,那是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小丑面具下的男人似乎很不高兴,他看着闯进来的人,却没有很意外,道:“这位先生,今晚的主角并不是你,夜深了,我带你去休息……”

  “608”房间里靠墙壁有一驾古钢琴,正中间挂着几幅风格迥异且特别的画。顾知南闻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当他刚踏进房门,房间四角古朴的灯盏便自动燃起,他猜测,这是一间画室。他试图靠近了些,脚下堆积着各种各样无法看清内容的画作,唯独房间正中的三个画架上的三幅仍然保存完好。

  顾知南慢慢靠近第一幅画,一朵黑色曼陀罗赫然纸上,花朵自由散漫地摇曳着,安静而缥缈。这种花他曾在小时候听母亲提起过,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它代表着什么。

  顾知南静静地看着画,一种无声的力量牵引他慢慢靠近它,再近点,触碰它……

  指尖与纸张触碰的瞬间,曼陀罗缠绕在了他的手上,逃不脱,放不下。突然之间,迷雾翻滚,顾知南被卷入了迷雾之中,通往了一个不知名的空间,追溯过去,他仿佛回到了某个罪恶的夜晚……

  (4)

  我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余光里是母亲温婉的侧脸。几丝碎发遮住了他的半个脸蛋,却丝毫不影响她手下针线缝补衣服的速率。我迫不及待地摊开了自己的双手,我确定,我回到了儿时。

  昏黄的烛光将母亲的影子印在窗子上,我看着母亲弓着的腰,酸涩之情将我紧紧包围。我想到自己这些年生活的艰辛,想到自己无处次想要回忆起母亲的眉眼却都无功而返,我难过极了。

  可……我是来弄清真相的,为什么会回到小时候……我忍不住扑向母亲,明明我可以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可她却看不见我。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先搞清楚缘由,但一看到母亲的脸,我的心便炙热而滚烫,喜悦感无法言表。

  几番尝试之后,我大概明白了,母亲还是母亲,我却不再是我。母亲补完了衣服,透着窗户望了望外面,天早早便黑了。母亲看上去很着急,她开始收拾东西,我想起来了,父亲马上要回来了。

  烛光照在门把手上,把手微微滚动,父亲带着满身酒气,缓缓进门。我看到父亲摔碎了母亲最喜欢的花瓶,接着向母亲的方向走来。这场景太熟悉了,只要他喝了酒,不管家里还有什么,他都会砸,唯一不同的是,我听到了一句话,一句让我脑袋疼得要炸裂的话。

  “等把这娘们和小崽子卖了,老子就又有钱了。”我终于知道那日母亲为何一反常态,选择以微弱的力量与父亲搏斗,她不想让我下地狱,她想带我去正常人生活的地方。

  “臭婊子,还想跑?老子娶你回来就是让你带着那小畜生跑的?”父亲一边说着,一边揪着母亲的头发给了她好几个耳光。

  男人在打架方面天生比女人占优势,我几次想帮母亲,可却根本触碰不到她。

  突然之间,我看到一个小小的男孩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眼眶很红,想必是很害怕,那熟悉的神态,我很清楚,那是曾经的我自己。

  父亲拎起手中的酒瓶朝母亲砸过来,深红色的鲜血顺着母亲头顶一路下流,母亲的半张脸都被鲜血浸染,头发凌乱不堪,活脱脱像一个索命的女鬼。

  更糟糕的是,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来一把刀,我惊慌失措,却又无能为力。

  突然,我听到一声大喊:“快起来!”

  那声音稚嫩而勇敢,我知道,那是小时候的我自己。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震惊到瞳孔下跌。角落里的小男孩面色冷酷,他飞快地跑过去撞飞父亲手中的刀并将其捡了起来。更让我意外的是,拿到刀子的那一瞬间,他没有丢掉,而是握紧刀子,在母亲几近晕厥的时候,父亲试图掐死母亲,而那个“我”二话没说,一刀插进了父亲的腹部。

  我不由瞪大了眼睛,开始疑惑:那是我吗?何止是我自己,母亲都愣住了。父亲措手不及,当即倒地。

  刀子刚进入父亲的身体,“我”便晕倒了。而作为整场事件旁观者的我,眼里只剩下一具冰冷的尸体,一个昏迷的小孩,还有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人,那一瞬间,我迷茫了。尽管我想起来了一切,却仍不肯承认那是“我”。

  怪不得,母亲不让我当恶魔,原来曾经的我,真的是漫漫黑夜里的“恶魔”。我害怕极了,不知如何面对支离不堪的过去,更不知如何面对自己。

  我控制不住自己,蹲下来,靠着墙壁,像小时候一样失声哭泣。

  (5)

  一声猫叫将失控的顾知南唤醒,顾知南抬起头,那张脸再熟悉不过,是叶明。

  “你怎么来的?”

  “嘘。”叶明并没有言语,只是示意顾知南不要惊讶。他朝着母亲的方向走去,顾知南跟随他的脚步,时间开始逆流。他们好像坐上了时光车,一切事物都开始倒退,如同时间回溯。

  “臭婊子,还想跑?老子娶你回来就是让你带着那小畜生跑的?”父亲开始揪母亲头发……

  叶明的目标很明确,他直奔小时候的顾知南。顾知南很轻易发现,叶明可以碰到的东西,他自己却碰不到。

  小顾知南蹲坐在角落瑟瑟发抖,叶明摸了摸他的头,小孩就像被施了法术,静静地睡了过去。

  接着,叶明转过身,他就像当年的小顾一样控制住了父亲,却是在第一时间将刀子踢走,用他在上学阶段专业的格斗技术打晕了父亲,接着,又以专业的医学素养替母亲止血、报警求救,这一切就仿佛提前彩排好的,有条不紊。

  顾知南看呆了,警车、救护车陆续到来,父亲母亲都还活着,父亲进了监狱,母亲只是轻伤,从头到尾,那个奇怪的“我”都未曾出现,只有叶明,看上去并不是很好。

  叶明还是和以前一样,笑容那般明朗,让人看着就很愉悦。他看上去着实有些累了,但还是笑着对顾知南说:“我和你,其实差不多。我爸自己吃喝嫖赌不算,还要拉上我。他逼我骗人、乞讨,甚至偷人家的东西。如果我敢反抗,他就打我和我妈。我挨打没关系,但我妈身体不好,根本撑不住。我一心想逃,那种日子我一天都过不下去,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满月夜,我收到了月圆酒店的邀请函,经理告诉我,每到月圆之夜,酒店便会邀请一人进行一场可能改变命运的游戏。十分荣幸,我成为了一名幸运玩家。”

  说到这里,叶明的痛苦似乎少了几分,他长舒一口气,接着说:“经理告诉我,他有办法让我和母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但我要用一些东西和他交换。我想都没想便同意了,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能比当时的境况更糟糕。一纸契约签下,一切都发生了改变。我回到家,问母亲父亲去哪儿了,她问我是不是脑子坏了,父亲早在我出生前便去世了。我内心狂喜,我知道,我摆脱父亲了。

  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全省最好的警校,例行体检,我的所有项目都合格,我那时候就开始疑惑,明明我的视力刚刚擦边,为什么体检单上却显示正常。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我按照印象去酒店,想要问清楚我是以什么作为交换的。可是到达目地的,却没有看到酒店。我只好回家,在桌子上却发现了一张纸条,写着我只能活到三十岁,但只要我活着,便会无病无灾。我知道,我的博弈中我唯一拥有的赌注便是时间。这场交易,我不后悔,因为只有在过上正常生活之后,我才知道了人活的意义。”

  顾知南大吃一惊,这一切对他来说就像一本小说,可刚才的经历又让他不得不相信这小说中所写的一切。

  “我知道你在尝试找回失去的记忆,本想带你来这里碰一碰运气,但又怕你太过冲动,没想到,他们先一步来了。”

  “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顾知南亲眼目睹了一切,又听了叶明的故事,已经有些云里雾里了。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错过这次机会,便跟了过来。还好你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做了一件更有意义的事。我用余下的本就不长的生命作为交换,换你拥有一个新的人生。追了你那么久,也算是能为你做点什么了。”

  不过是等价交换,用生命换来对你的救赎罢了。

  叶明的呼吸逐渐微弱,顾知南泣不成声,他不知道自己凭什么值得叶明用生命来救赎,更不知道为什么叶明愿意这样做。

  “人性就像这月,虽有阴晴圆缺,但再微弱的光,也总能照亮黑暗。黑暗的另一边,有人在等待着与你相遇。”如果曼陀罗代表被伤害的疮痍的心灵,那么此刻,顾知南的记忆里,有一株天堂鸟正在盛放。

  他还没来得及再多看叶明一眼,便跟随翻滚的迷雾重新回到了“608”。

  炙热而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下,胸口的疼痛一遍又一遍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这不是梦。他看着眼前的画,曼陀罗已经不在,只有洁白的天堂鸟熠熠生辉。

  黑猫又发出了叫声,似乎在欢迎新的客人……

  母亲曾说黑色曼陀罗的花语是不可预知的黑暗、死亡和颠沛流离的爱,如今它不在了,那是不是意味着,一切都会朝着光明和充满爱意的方向发展?可它的代价太重了,那是一条活灵活现的生命!

  知道真相且改变真相的顾知南并没有多好受,他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就好像得了胃癌用刀子剜掉了他的胃以后又安上了一颗新的,那种痛是刻入骨髓的。

  他也曾孑然一身不相信世间万物,这样的他依旧会有叶明这样愿意用生命保护他的朋友,他只是替叶明感到不值,又或者是为自己的逃避和懦弱感到羞愧。

  叶明为什么会这样选择,顾知南心中早有答案,可他不愿意承认。

  第一幅画预示着童年,既然童年犯下的罪恶可以被改变,那么第二幅呢?顾知南大概猜测到,第二段过去与第二幅画有关。福利院无故起火,那么多人葬身火海,而他却成了唯一的幸存者,这是否也与那个奇怪的“自己”有关?

  真相似乎就在眼前,他却有点怯懦。如果真与自己有关,那么多条人命,他又拿什么偿还?叶明说了,有人在黑暗的尽头等待着他,他必须勇敢向前。

  顾知南走到第二个画架前,画作中的内容让人为之一憾:熊熊烈火卷起惊涛骇浪,在大火的正中心,却是一双洁白的翅膀,火焰的巨浪吞噬了天使的翅膀,烧焦的羽毛却显得高贵。

  火,毋庸置疑代表着那场灾难,想到这里,顾知南迫不及待地伸出手触碰凋零的翅膀。忽然之间,一阵热浪扑面袭来,顾知南有一种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睁开眼,他回到了福利院。

  (6)

  我醒来的时候正在与院长下棋。我明明有清醒的意识,却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

  院长给我买酥油饼,教我下棋,带我去福利院。即使所有的小朋友都孤立我,他也一直安慰我陪伴我。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领来新的小朋友,也会给一些小朋友找收养它们的爸爸妈妈。不仅如此,他还聘用聋哑人在福利院工作,给他们一份固定的收入,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那天夜里,临床的小朋友尿床了,却诬陷给我。照顾我们起居的阿姨耳朵不好,其他小朋友仗着我是新来的,没有办法和阿姨交流便欺负我。我很伤心,想要去找院长,可到了门口,我却听见他在说一些奇怪的话。

  “神圣而至高无上的火神,请予我无尽的庇佑,我是你最忠实的信徒,我将以最炙热的衷心供奉您。”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似乎还没说完便接到了一通电话。夜太静了,以至于我能清楚的听到他电话里的每一个字。

  “这个月打算出几个?”

  “三个。”

  “多大年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大的十三,小的十一,小姑娘也十三。”

  “小姑娘十三好啊,正值芳龄,价格不会差。两个男娃……还是按原来的价?”

  “好,还是按照原来的流程,只要钱到账,明天就能接到孩子。”

  “咱都合作那么多次了我还能骗你不成……”

  我已经十八岁了,不会听不出两人的对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无法想象,我心中至高无上的院长竟是这种人,一个成年人尚且感到如此恐怖,让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怎么办?

  我感觉得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亿万只蚂蚁在我胸口乱爬,我冷汗出了一身,不知如何是好。令我没想到的是,小时候的我如此勇敢又决绝,本体产生的第一反应是逃,接下来听到的内容,更让“我”坚定了这一想法。

  这一次,原定的贩卖名单里,有我。

  我慌慌张张地跑回去,拿好母亲给我做的衣服和布鞋,落荒而逃,不料刚出门,院长就堵在了门口——我被发现了。

  “小家伙,不辞而别可不是一个好习惯。”院长笑着,手指自然搭在我的脸上,我的表情好像被冻结了。

  “没……没有……”我太害怕了,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

  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了他的办公室。我的手很湿,我知道,那是汗水。

  院长与我对坐两侧,就如同审讯室里我和林素的位置一般。他用很平常的口吻同我讲到:“既然你都听到了,那我就全告诉你吧。我一直都想找人倾诉的,可是没有机会,都说反派死于话多,但我不怕,火神会庇护我。你知道吗,远古世纪一粒小小的火种能挽就多少生命,又能毁坏多少生灵?哦,你肯定不知道………你还是个孩子……

  你以为我是偶然遇到你的?不不不,说句难听的,我早已蓄谋已久。伟大的火神安排我在最炎热的夏天许你相遇,就是为了让我带你回到我的领域。你这个小孩儿也真是的,我费了那么大功夫都搞不定,还得花钱请人往我脸上砸几拳你才肯跟我回来。

  我果然没看错你,这么多年了,只有你一个人发现了我的秘密。你猜的没错,我不是什么善人,我只是火神最至高无上的信徒,你们——都是我成功路上的垫脚石。只要卖掉你们,我就能拿到钱建更大的祠堂,吸引更多信徒,他们都将臣服于伟大的火神脚下。我供你们吃穿,你们再回报于我,一点也不过分吧?”

  “你真是个疯子,我要曝光你的阴谋,你是不会得逞的,疯子!”以一个成年人的心理,或许会在第一时间选择顺从院长,再找机会逃脱,可控制我的,仍是那个十三岁的孩子。

  院长的笑愈发狰狞,他缓缓朝我走来,那种病态的而狂热的笑容,他要将我作为祭品,祭奠他的信仰。

  “好孩子,你放心,你是不会活过今天的。”疯子发起疯来,一个正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佛陀释迦牟尼死后火化,换得盛世安康。我用你一个人,完成我的大业,等我功成之时,你将受万人敬仰。乖孩子,别怕,很快就过去了。”

  没错,这个疯子,居然想烧死我……

  “你放心,等你走了,福利院会办得更好。”

  我压着一股怨气,咬牙道:“你真的疯了,你到底还想害多少人?”

  他的眼里闪过几分不悦,回答:“这不是害人,这是渡人。”

  我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试图反抗,可一个孩子终究不是一个成年人的对手,最终,我被院长捆到了地下室。

  我从来都不知道福利院还有这地方,四周好像被铜墙铁壁包围,我连呼吸都很困难。更令我想不到的是,这里居然备着各种奇奇怪怪易燃物,甚至还有发黑的骨头,我恶心地想吐,却吐不出来。

  “这里空气稀薄,不过把你烧成灰绰绰有余,别怕,你会死得很快,不会很痛苦。”他将我丢进去,用火柴引燃汽油,漫天热气席卷而来,而他,却关上门,站在外面。

  “在你来之前,我烧过小猫小狗,兔子甚至小牛犊。实在是对不起,时间仓促,没有来得及给你办一场祭奠礼。”我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没走多远。

  我被热浪环绕,弥漫的烟雾呛得我喘不过气。我以为自己要死了,但令我想不到的是,我仿佛灵魂出窍一般脱离了那副身体,我站在旁边,看着几近晕厥的“自己”,但作为旁观者的我却感觉不到火的气息。

  我看着“我”奇迹般的站起身,借助铁丝撬开了锁,一个猛冲,撞开了门。殷红的血浸透了“我”的衬衫,就像凝结而成的战衣,带着“我”冲往光明。开门的瞬间,火势迅速蔓延,很快便引来了当地警察和消防员。

  “我”拼命往空旷的地方跑,毫不顾忌火是否烧向了别处。不明事理的工作人员、毫无交集的同伴、表里不一的院长,这些都与“我”无关。

  整个福利院已经快要被大火吞噬,消防员终于赶到现场,警报声响起。

  “我”终于跑到门口了,大门上的字牌被烧化了,马上便要掉下来。生死攸关之际,我看到一名消防员向“我”冲了过来,可那个“我”却推开了消防员,使坠落物砸到了他的腿。我看着“我”的眼睛,那种凶残和戾气,让我恍然大悟。

  那根本不是“我”,而是捅死爸爸的“怪物”。

  “我”对着消防员,只说了一句“滚开,离我远点儿”晕了过去,而消防员却拖着一条簸腿抱着“我”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

  那是一场噩梦,火势越来越严重,一个又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我却无能为力。消防员腿在流血,头上青筋暴起,却紧紧护住“我”不让“我”受伤,而他自己却被掉下来的木块打中。

  “我”睁开了眼睛,盯着消防员哥哥陌生的脸说:“哥哥,救救我……”

  我知道,我又回来了。

  “别怕,哥哥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消防员好像在与谁打电话,无奈信号中断,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既而又尝试发送短信,却看不到短信上写些什么。

  我从没见过一个人能跳出那么远的距离,如果有,那可能是红光反照吧。他用尽力带我逃出火海,可他却再也醒不来了。

  一场大火,烧死了所有睡梦中的儿童,至于院长——我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我已全然顾及不到他了,满门心思都是“自己”犯下的罪恶。

  (7)

  如果重拾记忆是这般痛苦,那么这段记忆不要也罢。

  顾知南知道,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

  他有些绝望,即使那些孩子被卖掉,仍有生的机会,可却因为他丧命。他恨自己,但无力改变。

  如果叶明的死是误打误撞,那么这次……

  顾知南想说些什么,可没等他开口,却发现眼前的消防员面容逐渐模糊,既而显现出的,赫然是林素的样貌!他惊了,喉咙像卡了块石头,发不出声。林素手中握着一朵木棉花,木棉在火光中绽放,像血一样灿烂。

  林素看上去并不难受,反而有些解脱。他唤顾知南到身旁,道:“叶明来之前给我打电话,我便赶过来了。

  你不必自责,这不是你想造成的。在此之前,我已将福利院的儿童以及工作人员悉数救出,并且将院长捉拿归案;你也不用难过,作为人民警察,这是我的使命和责任,哥哥从小便教导我男人要有担当,于人于己,我都会这样做。”

  “可是……我再也……见不到……”顾知南连一句完整的话语都说不出来,昔日那个英勇的警官如今像一摊烂泥一样躺在他面前,他实在无法强装镇定。

  “你听我说完,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之所以坚信火灾不是意外,是因为我也曾作为玩家被选入参与月圆之夜的游戏。我要知道真相,不能让哥哥不明不白地死了,索性,现在一切都解决了。”

  披着鲜血的两个生命依然值得救赎,顾知南不过是一个被罪恶沾染上的可怜人。

  如果正义是一场接力,那么现在,该由他接过哥哥手中的接力棒了。即使生命不能用数量衡量,但林素依然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得上百生命安康。

  “一切都是我自愿的,与你无关。”

  迷雾再次翻滚,林素的声音若隐若现:“你要坚持下去,别害怕,逃出生天,才能找到所有真相。”

  顾知南回过神儿,再一次回到了“608”,和上次一样,画上的内容有了变化:火焰仍在肆虐,但一双巨大的翅膀将火焰挡在外面,翅膀之下,一朵木棉花安静地开着。

  木棉花,英雄之花,正是林素和林昭最真实的写照。

  “活下去,继续走下去”,这是林素在生命尽头给他的忠告,但是顾知南犹豫了。他似乎有些后悔,如果……如果他不曾进这家酒店,那么叶明和林素根本就不会死,明明是他自己造下的孽,为何要让别人替他买单?

  但现在,他只剩自己了。

  “喵呜……”黑猫诡异的叫声传入顾知南的耳朵,顾知南明显感觉到,这只猫很兴奋。

  还有……还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呢?顾的思绪被打乱,叶明说有人在黑暗的尽头等他,林素也说一切的终结就在下一幅画里,他应该怎么做呢?

  如同打开的潘多拉的魔盒,最后那张画究竟会讲述什么故事,自己的记忆已经完整了,还有什么需要的呢?又或者说,林素、叶明还有机会活过来?想到这里,顾知南不禁靠近,可当他走近时,画面上一片空白,任凭他如何去做,都没有任何反应,没有穿越,也没有出现新的画作,什么都没有。

  顾知南跪坐在地,愈发迷茫。正值满月夜,晶莹剔透的月光穿透了半面墙壁,撒在顾知南身上。小黑猫戴脖子上戴着一个小铃铛,悠哉悠哉地奔向了顾知南。

  空荡荡的房间里,黑猫向顾知南走来,它的形态也在慢慢变化,最后居然化成了人的模样。顾知南惊了,这个“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若要说区别——那便是眼神。

  顾知南一眼就认出,这就是那个陌生的“自己”。所以,这就是所谓的答案吗?

  (8)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二目相对,却都哑口无言。

  “很意外吗?我以为你一点都不会觉得意外呢。”他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你和我是……”

  “我就是你呀,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话倒是真的……见到他捅死父亲,见到他害得林昭葬身火海。

  “你走开,离我远点儿!”我暴怒,冲他大喊。我无法接受自己是一个暴力狂,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你唤我出世,又想草草打发了我?做梦!你肯定不知道,小时候挨了那么多次打,我早就想还手了,可是你胆小懦弱,我只好帮你一把。从火海逃出来时,我本以为我可以替代你过我的生活,都怪那个多事的消防员,我有办法脱身,可他却执意救人,害我只能屈居于你体内,无法得到自由。

  我不甘心,我们本为一体,我比你强,凭什么你能正常生活而我只能寄居于体内?我恨父亲,恨院长,更恨你。”他说着,眼底愈发凌厉,“从火场出来的昏迷期间,我其实醒来过一次。我受酒店宴请,用我们共同的身体来过这里。我做了这么多年猫,就是为了换取这次重回盛世的机会。你再不来,我就真的等不及了。

  我前十八年颠沛流离,自己都不曾清楚到底积累了多少怨恨,也无法知道这份力量到底有多强。明明他和我是一体,为何我却对他那么陌生?

  你肯定不知道,火灾过后,我明明已经足够强大来控制你了,我之所以一直等着,不过是让你多积累一些怨,好让我变得更强。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你肯定很高兴吧,能在这场旅途的终点遇到我。但我不高兴,你早就该死了,谁能想到人类如此愚蠢,愿意用命换你的命。既然你不愿意离开,那我只好亲自动手,夺取我想要的东西。”

  明明是一张少年的脸,却有那样冰冷的眼神,我害怕极了。我知道,既然走到了这里,便要与他做一场了结,我的怨念滋生了他,就像林素所说的,我们必须为自己负责。

  曾经我一度以为世界只剩下了黑暗,人性到了深处只有欺骗、伤害、歧视,那种压抑让我喘不过气,每个人都活得很痛苦,没有幸福,更没有光明可言。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目睹林素和叶明为我而死,我开始相信,人性的深处也有光明、善良、博爱。万物皆有裂隙,尽管身处暗夜,总会有人点起火炬,立于千千万万人之前。

  有人救了我的世界,我也会去用性命守护他们的世界。

  “你到底想怎么样?只要一切都能变好,我什么都愿意接受。”我对他说。

  即使我不值什么,但我会尽己所能弥补他。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你都活了十八年了,怎么还这么天真?你我本为一体,我把你弄死了我还能活长久吗?众生不曾渡我,我又为何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守护这众生?所谓的光明,不可能会是那些在城市里为欲望奔波、抱怨世道不公的“众生”。人人为己,这才是这个世界的法则,天灾比不过人祸,人性本恶,又何谈救赎二字?”

  “你都不曾真正接触社会,何谈人性?”我反问他,我知道,从火灾中出来以后,他便一直呆在这里,他没有见过真正的阳光雨露,没有交往过值得托付终身的伙伴,不相信光明情有可原。

  “你将真心交付于院长,可曾得到真意?你那么信任的人都可能害你,更何况其他人?母亲操持家庭兢兢业业,可曾换到父亲的一丝尊重怜悯?没有吧……”

  “你之所以会这么想,是因为你只见证过我的过去,却不曾了结我的后来。”我只是笑笑,但却是人有感而发的、最真挚的笑,“你应该见过叶明,如你所见,他是个很阳光的男孩儿,对于每件事,都很认真。他跟我学过一段时间的木雕,虽然每天只玩弄一个小时,手艺算不上精,却也能出师了。我其实早就把他当成朋友了,可惜他没来得及知道。”

  “世界这么大,没有几个叶明,但却有很多地痞流氓,他们宁愿偷窃抢劫也不愿通过劳动换取报酬,不是吗?”

  “你带着滤镜看世界,看到的世界本就是畸形的。不论是林素还是林昭,都是好人,他们干着最伟大的事业,任劳任怨,无怨无悔。你相信吗,即使只有一束光,也能在整片黑暗里闪耀,但黑暗永远只能呆在角落,无法见天。”

  清冷的月光逐渐消散,他的身体在我眼前逐渐暗淡。我看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把刀,一如儿时父亲拿出的那一把。

  刀刃闪着白光,他向我冲来,我第一反应是害怕,身体却本能的没有躲闪。忽然之间,空中出现了一张牛皮纸,我们都心知肚明,这便是那交换契约。

  我看到他眼神中闪过些许惊慌,我们都知道,这次契约的主动权在我手上。

  对他而言很不公平,我已经霸占了这具身体十八年,如果没有他我根本活不到现在,每个灵魂都有自己的归宿和选择,即使他内心黑暗,我也没有理由一人独占。

  太阳即将破晓,我忍不住自言自语:“新的一天开始了啊。”

  契约之上,“顾知南”三个字闪烁着光芒,与此同时,我们二人身影同时消失,第一声鸡鸣响起,酒店被迷雾包围,一切重回寂静。

  又是一个满月夜,巡逻的消防车上,林昭和同事开着玩笑,说自己在梦中救过一个浑身鲜血的少年,在一个小旅馆,林素和叶明抓住了正准备进行“仪式”的院长,而在城市的某一个木雕摊上,一名少年专心致志的端详着一只木雕黑猫,父亲帮着打包客人预定的东西,母亲拿出手帕擦了擦少年头上的汗。

  少年不是我,而是他。

  他改了名字,如今叫顾粱。

  (9)

  顾粱醒来发现,自己代替了顾知南的生活。而今,他的家庭中,父亲不再赌博嗜酒,和母亲十分和睦;林素、叶明、林昭也都活着,践行他们“为人民服务”的宗旨。顾粱知道,这就是顾知南最后的选择,他开始相信,也许,正如顾知南所言,人性中是有一些美好的东西的吧……既然如此,那么他就代替顾知南,去寻找那个美丽的世界吧。

  母亲呼唤出神的少年,可她叫的名字分明是“顾知南”,顾粱知道,自己的存在,短促而虚幻。

  曾经自己追求的自由如今已经得到,可现在看来,却没有多么满足,如同一场梦,只是现在,梦醒了。

  顾粱毫无目的地的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家花店前,店铺很小,门半掩着。他踏进花店,挑了一朵栀子花,碧绿的叶⼦蓬勃着⽣机,雪⽩的花朵散发出淡淡的幽⾹,沁⼈⼼脾,仿佛是在说:我一直在守候着你。

  当他准备结账时,赫然发现,店主是消失已久的顾知南。

  二目相对,又是无言。

  “我说得没错吧,光明总会战胜黑暗。”少年缓缓开口,却仿佛成熟稳重了十余岁。

  当日,顾知南用自己永远的守候来换得世界安宁。自此,满月酒店再无小丑面具的经历,只有顾知南守着每月只开一次门的酒店,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解答顾客跨越时空的疑问。

  花店里,堂鸟和木棉花开得尤其美丽。

  淡淡月光下,二人相对站着,互道一声:“好久不见”。

满月酒店(短篇)最新章节 下一章 失色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