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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落的日子

2008年可以说是中国发展历史进程中举足轻重的年份,不过这一切都是由一场春节前夕发生在南方的特大暴雪冰冻灾害开始的。那年新年头上,香儿给家里的她爹、毛梅兰、军、汪秀、还有兵,每人订制了一件羽绒服。那两年城里人都穿上这种新式的棉衣了,可咱杨树沟的聋拐还是裹着他的那件皮褂子,袖口上都已经用蓝涤卡补了两三回了,腰里照例是沾满油污的、系了多少年黑系腰。他那长烟锅子就插在胁巴里,走路的时候两只手依旧筒在袖筒里抱在胸前。庄子上也就何军人、军他叔穿着城里流行过了的“防寒服”,其他人大都是“黄大衣”、或是“蓝大衣”,一律都有黑色的毛领子。之于这“黄大衣”多半是前些年乡政府下发的“救济衣”,只有极少的部分是在部队里的亲朋好友“退槽”的,当然也算得上是“救济”一类了。不过这两种“黄大衣”还是稍微有点差异的,也就有“正宗”和“打一钻”之别了。仔细来看,当然是有差距的,那面料、色差、针脚还都是不同的,虽然都是“嗟来之衣”,可穿“亲戚给”的人就是看不起民政上救济的。那穿“蓝大衣”的却在少数,只有老工人家的两个小子穿,那可是种叫做“老保”的东西,也是平常人家不可得的。当然这些都不能跟先前穿呢大氅,现在穿皮大衣的钱老师比,人家如今可以算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他先前那件磨掉了一边衣角的呢大氅虽然也有毛领子,可是毕竟是“上了年纪”,不能再穿了。就前年吧,突然不知从哪里来了个卖皮夹克的,也是个“哇哒啦”,不过不是四川的,是个浙江扁头。这个人据说转遍了永兴县城,兜售对象主要是两类:一是乡干部、一是中小学老师,也就在那年冬天,全永兴城人几乎都穿着他的皮夹克过的元旦和春节。这样的皮衣军也买了一个,本寻思着穿着他进趟城,没想到满大街都是的,他都有点不好意思了。这也真是,物以稀为贵,如今大家都穿上了,反而让人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回来后就没再穿,现在香儿破费,给一家人订了新棉衣,在这个大雪天里还真派上用场了。

腊月十几里,他还在县城的教师进修学校进行培训里。眼看着要过年了,心里也是乱糟糟的,可是台上那位戴眼睛的专家还没完没了地讲个不停。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几天了,几乎都没怎么化,路上全是冰溜子。这天下午培训就要结束了,可是班车都停了,军正在为怎样回家发愁。

这几天他都住在兵的公司里。如今的兵可以说是“鸟枪换炮”,东山再起了。他在县城里开了一家装修公司,那年头县城里新盖了好些楼房,还叫上了“商品房”的名字。顾名思义,就是可以当商品销售的房子。于是装修公司也就应运而生了,兵通过“踏黄包”进行了原始积累,如今也开始当老板了。不过这还是通过军介绍认识了老海后,在他的帮衬下做起了装修的行当。先前是跟着老海干了一年,后来老海转行做起了名贵烟酒,把店盘给了兵,兵也就成了老板了。

兵早就撺掇军赶紧也买上一套商品房,其实连五庄已经有人在城里买房了,早先是那些个后山的石灰窑老板,其中就有汪秀的哥,军的舅子哥。军早就心动了,他们学校的曹老师,还有几个家里面有“两沓”的都已经买了。不过军他爹还是老顽固,根本想不通为啥。他常常在军跟前说,住楼房那是城里人的事,山里人你就老老实实把地种好,万一遇上个“荒年”,连河滩里的石头都没得吃哩!军以前去过铁无私家的楼房,也是不适应,特别是在一个屋里连吃带拉的,他总是觉得不对劲,刚去几次他都憋着不敢上厕所。后来汪秀她哥买了房,他们去安房,由于是亲戚家的,稍微放松些,也觉得不错,才生起了买房的想法。后来跟汪秀说了,汪秀当然也是喜欢,她想得可比军不远呢。她说,雅惠都要快上中学了,你看有些人家都把娃娃送到城里念书了,咱们也是不是该考虑一下呢?也是,雅惠都五年级了。军这两年没少到县里、市里的学校参观学习,着实也感觉到了教育的差距,城乡差距确实是大呀!汪秀这么一说,也就更加坚定了军买房的想法。

就在县城学习这两天,兵已经带着他看了几个楼盘了。总体感觉都不错,军也没经验,都是兵给他参谋。最后一家就在县高中的附近,这也是兵的说法,以后丫头念书近,好照顾,就这里吧。

可是钱还是个“硬头货”,那时节,家里就靠军一个人的工资支撑,也就没啥积攒。好就好在,就在上一年,县上终于拿出决心保证教师工资发放了,采取了“以县为主”的财政政策。这下,无论是城里的还是乡里的老师,工资总算是差不了多少了,不过对于以前拖欠的,上面说了“一笔勾销”。只要接下来算数就行,以前的也就不再指望了,关键是这一次还执行“五险一金”政策了,尤其是这个“公积金”可就为像军这样想买房而又手里没钱的人解决了大问题了。

也就在这年春上,四月份的时候,军在县城里买了房,也算是有房一族了。当然也是交由兵全权负责装修。年底的时候,他们一家简单地搞了个乔迁新居的仪式,正式入住了。

所以说,这一年不光对于国家来说是重要的,对于军来说也是重要的。首先是他也光荣地成了为“城里人”,在山里上班的城里人。可不管怎样,这可是他们杨家祖前三辈没有的事。这另外一件便是,汪秀这个代课老师也是实在干不下去了,她也顺利进城,一面服侍雅惠上学,一面准备在县城找点活干,贴补家里开支。

雅惠的六年级是在县城的城关小学里上的。这可是县城里最好的小学了,想进去可不容易。军先前却是拍着胸口说的,没事,到时候找个人说一下。容易。他觉得虽然不比在把家台子念个中学那样轻易,也不至于有多难。再说这两年跟着铁无私认识了不少领导,也是跟着混了个脸熟,最起码能找上个说话的人吧。可哪里知道,到跟前了,一打听,不说登天般难吧,反正也够呛。一早上找了七八个人,没一个人爽快答应。无非就是那句话,坐不下,教室里现在只能进得去个老师。军是没到学校里去过,到后来,雅惠进去了,他也好奇去了一次,看个究竟:那个阵势,只能用“群蚁排衙”这个词了,那么大个教室里硬生生塞进去七八十个,一进去就是一天,中间还真别想出去,那能上厕所上呀,憋着!先不说这了,先来看看军找到个说话的人没。

平日里跟这个校长也算是认识,可是这几天电话早关了,校门你又进不了,家门更是找不着,真是让人心生恐惧。杨树沟人老爱说句话,“猪头背上了,谁还把个庙门找不着!”现在别说是背个猪头,就是背头猪军都舍得,可是问题是这庙门还真是找不到。

秋里的“热头”,后娘的指头。军站在学校门口的树荫下,把夹克衫捏在手里,此时才感觉到“办事”的难度,真有点汗流浃背的感觉。这些年也略有耳闻进城里的学校之难,他常常觉得那只是传闻,可是现在当一切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知道能多难了。他手机把电话号码翻了个遍,看着那些熟悉的名字,可一打电话就变陌生了。觉得可靠的几个都打过了,有的没接、有的说没办法。可没办法咱行呀!最后,还得去找铁无私,毕竟人家的面子大一些。

铁无私在他们家楼下的麻将馆里正打得兴起。他就这个爱好,军当然清楚,前面打电话就没接,所以就直接到这来找。

军站到了铁无私身后,对面已经听牌了,这还差一截子哩。军当然不敢贸然搭话,只是耐着性子看他把一张张牌打出去。

这一把,对面胡了,是另一位“点”的炮。

就在麻将机洗牌的当儿,军想跟铁无私说一下,没想到,铁无私拿起桌子上的烟和打火机站了起了。

“我有事,先走了。对不住了,老板陪你们打几把吧!”

军一看,把嗓子眼的话又咽回去了,也礼貌地朝那几个领导的“麻友”点点头,跟着铁无私出了麻将馆。

“怎么,不行吗?跟你说了,要早,要早,到这时候也还真不好找人了。”铁无私腿子长,走起路还快,军有点跟不上。

也不知道去哪,军就这样跟着铁无私,更加的上气不接下气了。

在一个拐角处,铁无私停下来,打了个电话。

随后两个人挡了个“三蹦子”。这时节兵先前踏过的“黄包车”已经很少了,现在街上拉人的几乎就是这个叫“三蹦子”的天下。这其实就是三轮摩托车,外面罩了个铁房子,也只能容下两个人,最多三人,像铁无私这样的一个也就塞满了。它一出现,黄包车就没市场了,好在兵早不干了。

两个人来到了老地方----金阳春。

铁无私还是没话,一直在打电话,大多时候是“嗯”“啊”“哼”“哈”。但军能感觉到是在给他想办法,多方打听消息哩,所以也就没声息地坐着,不时往铁无私地茶杯子里续满茶水。这中间,老板娘进来了两回,一看领导一直打电话,也就回去了。汪秀也打了两通电话了,她在家里更着急,过两天就开学了,这还“八字没一撇”哩。军只是说,正在找人哩!

“哎呀,把个念书都搞成这个样子了,哈哈!”铁无私终于打完了电话,一边放下电话,一边咧着嘴笑里。可是军仍然搞不清楚这笑声里的意思。他拿起一支烟递了过去,然后附和着说了句:“就是,没想到进个城里的学校有这样难呀!”

铁无私继续开着军的玩笑:“人家这个校长比起你这个中学校长可是牛逼多了吧!”

“跟人家比,那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敢比、不敢比!”

停了一会,铁无私快把那根烟抽完了,突然绷了下脸说:“还是商人的面子大,别说是你,就是我也没办法搞定。”说着把手里的烟蒂在烟灰缸里使劲莿了又莿,好像很痛苦的样子。

老板娘又来了,看铁无私已经打完电话了,又是那“麻酥酥”的腔调:“领导,好久没来了呗,我以为你再不来了呢!”

“这不来吗”,铁无私抿了一口茶,又慢慢放下茶杯,杯底的冰糖已经化成糖水,此时像池底的淤泥在晃荡,“怎么放糖了吗,可是再不敢喝了。换一杯吧!”

老板娘把杯子拉到一边,“领导们都‘三高’了,那这个冰糖可就没人喝了。怎么,今天就点几个素菜?最近我们新来了个大师傅,专门给你们这些领导们准备了好几个素菜,今天就尝一下呗!”

“我们还有一个人,没来呢。来了再点吧,今天有客人,素菜以后再说吧!”铁无私又点了支烟,靠在沙发上吐起了烟圈。

老板娘换了一杯没糖的茶给铁无私,菜没点成,又出去了。

军心里还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早已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终于是把在麻将馆咽下去的那句话又吐出来了:“专干,这办法可就得你想呀,我可是没得个好办法了。”

铁无私已经躺在沙发上了,打了一天麻将了,他的腰背有点难受,想趁着这会歇一阵。听到军的话,他把吃剩的烟侧过身丢到烟缸里。

“前面我跟老海打过电话了,这事就得靠他们。他一会儿来,估计没问题吧。”铁无私平静地说,军听到后心里也稍微好受了些。

果然后来就是老海帮军解决了雅惠上学的问题,也是从那一次开始军才知道了一些关于为了娃娃念书各种奇葩的事情。

军原来一直在找教育方面的朋友,想着跟校长们熟,结果都不好使。最后还找了家阳,想是人家也是个“科级”干部,结果也不行。他根本没想到老海这个商人,没想到人家的“能量”还真不敢低估。还是铁无私说的,这个老海跟那个校长也是个“麻友”来着,人家只一个电话就解决了,别人“搬石头垒山”,结果还真是座假山。

还有一个人,压根就没找着个人,但是这娃娃可就非要在这里念书哩。天天到学校里找校长,可校长哪是那么轻松找着的。每天也不过就跟看门的大爷聊上两句,开学都一周了,还在门上站着哩。一天,那个看门的大爷冷不丁走到那个人跟前悄悄说了句“你给我这个数,我帮你弄进去!”说着还把一只手伸展了给他瞧。那个人当然愿意了,背了个把天的“猪头”正愁没地“献”哩,这下可好,“得来全不费功夫”。

成交!

第二天,人家的娃娃背着书包光光堂堂地进了校园,坐到了教室里了。

不管怎样,雅惠总算是进到城关最好的小学里了,军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接下来,汪秀又该干点啥哩?他们两个人又都谋划了好一阵子。

这年元旦,香儿也出嫁了。是个南乡人,跟香儿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这也算是家里的大事。根据杨树沟的习俗,男方是要给女方家里拿一笔“彩礼”的。军他爹可是死活不肯要,原数退给了新女婿。香儿知道这些年家里人供她上学不容易,尤其是她爹,一辈子在土里刨,心里也是过意不去,便就给一家人都做了一件羽绒服。

香儿她们学校有教师单身宿舍,暂时就住在学校里,她们的小日子也算是过起来了。

还是来说汪秀吧。拜托给王家阳的事也不了了之了,随着工资统筹,连五庄的代课老师很多都不干了。汪秀一直都下不了决心,想着“天上掉下个馅饼”,可是看着别人都走了,她心里也不好受,终于也是放弃了。

那个下大雪的冬天,乡中学也是出奇的冷。灰黑色的云在天上笼了快半个月了,天天地飘雪。宿舍里的烤箱虽然把盖子都烧红了,可是也就那一圈圈有点热气。汪秀便整天坐在烤箱边上弄“十字绣”,这是一种当时很流行的针线活,家家地女人们都在干,有点像那些年的“掇袜垫”。如今也只有这样才能打发这闲的无聊的日子,但无聊总归是不好的,汪秀还是想着要走出一步,毕竟这日子还得往前头奔哩!前些天跟她一起当过几年代课老师的鲁兰花打来了电话,说是她在城里一家超市里干起来“导购”。汪秀第一次听“导购”这个词,问了半天才明白,原来就是跟那商店里的营业员差不离。鲁兰花是想让汪秀也来,说是一个月也能挣个生活费。可是汪秀还没想好呢,她其实还是很喜欢站在讲台上的感觉,但现在这样的想法只能留到头脑里了。一日三餐业已成为她每天的功课了,伺候雅惠和军是她的头等大事。

雅惠已经长到快十一了,这丫头个头高,却单薄,就是那种“细苗条”身子。她学习可认真了,年年都是学校里的“三好学生”,奖状也是贴了半面墙。她也懂事,回到家里一做完作业就能帮着汪秀干点家务了。中心小学离中学也就二里地,她每天跟学校里还有几个老师的孩子一起上下学。

平日里汪秀一面上课,一面还要买菜做饭,都是急急忙忙的。可是这两天雅惠回来时看见汪秀已经把饭都做好了,觉得奇怪,就问:“妈妈,最近你怎么这么快呀,你没上课吗?”

雅惠站在烤箱边上搓手,一边看着她妈。

军已经开吃了,他抬头看了一下女儿,又看了一下汪秀,没有说话,继续吃。

“你妈以后就专门给你做饭了,不再上课了!”汪秀在给雅惠舀饭,她没有一丝的怨,反而表现得很自然。

“为啥?学校不要你啦!”雅惠当然不太清楚她妈的情况,所以听到这些话时有些吃惊。

“快吃饭,来,吃了暖和些。”汪秀把饭碗放到桌子上,要她赶紧吃饭,并没有回答问题。可是雅惠太想知道这个答案,所以她又向军求证。

“爸,我妈是不是在骗我?”

军也是第一次听汪秀在雅惠面前说这事的,而且也感觉到她那看似轻松,实则隐忍的情感。再说,当时两个人商量这件事的时候,也一再强调先不告诉女儿。所以现在雅惠问他时,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军看了看汪秀,她也舀了饭正准备坐下来吃哩。

“你妈她是不想干了。再说你也马上要上初中了,我们想着把你送到城里去念书,你妈就陪着你去城里再找合适的工作。”军觉得这事女儿迟早是会明白的,还不如现在就告诉她,省得她以后再问。

她一口饭都没吃,听军这么一说,手里的筷子从嘴里取出来,看了一下她妈,说:“是真得吗?我不要你陪,我可以不去城里,可是你不能不教书呀!”雅惠几乎是要哭出来,她当然想不通,她自然觉得她妈是为了她在城里念书才离开讲台的。

“来,先吃饭,要不凉了。”汪秀拍着雅惠的后背,一边安慰着她。

…… ……

到了晚上,雅惠似乎是已经忘了她妈不再教书的事了,她正在为要到城里上初中而高兴和激动。可是汪秀当然是有点失落,不是说她有多热爱那块讲台,那都是虚的,主要还在于这一路走来的艰辛与坚持。想想当初误打误撞就进到这一行了,也正是这样的选择让她有了现在的男人和女儿、有了这个家,也正是这样的选择她才跟保儿有过那么长时间的分离和隔阂。也是这段当老师的经历,她明白了命运是可以掌握到自己手里的,也是在当所谓的老师的这段时间里她拿到了大专文凭,后来还拿了教师资格证,就等着有一天,真正把自己“农民”的身份变成“知识分子”,关键是变成“国家干部”,可是她最终没有如愿。现在回过头来看,一切回到了原点,她仍然要当一个称职的家庭主妇,操持一家大小的吃穿起居,这跟先前有什么两样。她甚至一个人偷偷流过泪,小声啜泣过。可是她不想让军替她难受,更不想让女儿、家里人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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