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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飘落的日子

交了九,天越发的冷了,雪也是隔三差五地飘落,杨树沟人当然是盼着下雪,这俗话说,“九里的雪,来年伏里请下的客”。冰天雪地的,路不好走,摩托车也不敢骑,他们也就很少回家了。可是家里人毕竟放心不下,汪秀的妈来了几趟,拿来些鸡蛋和馍。军他爹也来了几回,都是吃的、喝的,有一次还宰只家里养的鸡送来了。汪秀这时候胃口也好了,到是能吃,当然也是肚子里那个家伙要吃,没过多久也是胖了,走路明显费事多了。

大寒小寒,冻死老汉。最冷不过三九,杨树沟那几个涝坝里都结了厚厚的冰,人们每天都要凿开冰窟窿让牲口吃。这么冷的天,为了节省春上的人畜饮水,都裹着大棉袄,筒着袖筒子赶着自家骡马来这里饮水。人的嘴里、鼻子里呼哧、呼哧冒着白气,骡马、驴、牛也吐着白气,连同那冰面上也冒起了白气。

军他爹整个冬上就操心着那个给家里劳苦了一夏的骡子,每天早上用铁刷子把它身上的老毛一层层地刷掉,这样显得更精神些;趁着天晴,把麦草晒得干透,请上聋拐铡草,他只觉得的聋拐铡得细法,牲口也吃得干净;每天没事了,就蹲在大门口看骡子在那里吃,他也嘴里叼个烟,盯着看,似乎是在跟骡子交流着什么……

香儿也快放假了,她当然也想着回家,因为汪秀已经到她家里成她嫂子了。汪秀当然也盼着香儿回来,她先前就喜欢跟香儿说话,香儿来了,家里也就多了个说话的人了。

军又去了几趟学校,不是为了验收的事。那两年,一到年底乡上就发不出工资来,要等到完成“地亩税”的收缴工作,他们也才能拿到钱。校长说了,根据乡上的安排老师们也要下到村社里跟乡干部、村干部一起去收税。还说,这就是在给自己收工资,收过年的钱,再忙也不能找借口。

当然大部人还是按时按数主动交了,有些人也是暂时手里没铜,也是拖个十天半月才拿来,只有少数人,情况有点特殊,就是始终交不上来,这样乡上、村里就会出动去催,学校里的老师也就跟着去。其实也不起作用,那不交的人还是不交,那些下村社的乡上干部也就天天在村长书记家里喝酒吃肉。

那些不交税的人,也无外乎那样几类。

像雷发仁这样耍“横”的人,交道是不好打的。他们家的情况也是特殊,兄弟五个只有老大雷发仁成家立业,其他四个常年四季在外漂泊,可他们的地就都由雷发仁经管,理应由他负责交税。可是地多、投入就大,但收成不一定就好。再加上雷发仁那几个兄弟,到了过年了、农闲了就来家里胡吃海塞,把他们两口子苦了一夏的收成吃的吃、卖的卖。过了年,那一帮祸害就又一个个走了,把个家里的粮食也腾得差不多了。这雷发仁的婆娘也就只有唉声叹气的分,不但要做吃做喝,还不能掉脸子。雷发仁呢,心里有气,有时候也跟几个弟弟发过飙,可是那几个哪一个是饶爷爷的孙子,都是走南闯北的浪子,就说他那个小弟弟,雷发信。那可是个人物,十来岁就开始独自一人闯荡江湖,上新疆、下河南,扒过火车,也睡过马路。小小年纪就学得一身臭毛病,村子里就干过偷鸡摸狗的勾当。人们都说,小了偷油,大了偷牛。偏不偏,前些年跟着一帮子混混果真把九岭乡一户人家一圈百十来只羊偷着卖给了县城和窑街的回回。没想到,后来其中一个又犯事,进去交代了,连带着把雷发信的尕兄弟也关了三年。这不,也就前年才放出来,索性头发也不留了,一直光光头,当然脾气还是没改,还是吊儿郎当、无所事事。那天他哥说了交地亩税的事,没想到他还理直气壮的说了,我就交不了,你也别交了,让他们跟我来要!

雷发仁当然还是把自己那份交了,至于他兄弟几个的他还是没有交。

当然也有些人,也还真是交不上,你比如说那沟脑里的杨万成家。这个杨万成也不过四十挂零些人,可是家里有个半蔫痫媳妇,那年乡上修路出义务工,从崖头上摔下来,把个腰难为了,走不成路也干不成活了。这杨万成有三个娃娃,两男一女,这丫头是老大,如今也是十来岁了,书早不念了,在家里洗衣做饭,操持家务,已经独当一面了。两个小的,都上小学了。杨万成一年到头苦死累活也就将就个肚肚,钱财的路数自然也少,婆娘的药钱、娃娃们的学费已经就够他受的了。罗大夫的药铺里,钱崇胜的商店里都有他平日里赊欠的记载,就是在学校里,两个娃娃的学费也“蛇蜕皮”----今年还去年、明年再还今年的。你说这样的人家自然也就交不上那百十来块的钱,你乡上、村上的干部也是清楚这情况,能怎么样呢?不能怎么样,也就问问、催催,可这样的人也偏是东借西凑地要想办法交上。这不,杨万成虽然自己没钱,也是在最后关头交齐了。

“你可以不交的!”这是邻社们的说法。

可是杨万成却说:“皇粮国锐哪有不拿的道理,总比我爷的头上给地主交的租子少吧,交了,交了踏实。”

可是有人那可真是没办法。

那天军就跟着乡上的何姓的一个干部去的吴家湾,偏不偏就去了鲁学亮家。

鲁学亮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只是听说在宁波,可不知道在干啥,也没写过信。鲁学亮的爷爷也就是前两天刚入的土,家里就只剩鲁学亮他爸一个人。

院子里狼藉一片,先前的羊圈里已经看不见羊了。刮着点西北见,把几张没烧过的纸钱卷的满院子飞舞。推开堂屋门,屋子里还是很暗,鲁学亮的爸一个人蹲在椅子上抽烟,焐了一房子的烟。

他还认得军,冲着军点了点头,然后有点惶惑地望着其他人。

社长说明来由后,他又在炉子旁蹲了下来,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抽烟。

原来鲁学亮的爷爷也是病了一年多,时好时坏,后来还拉到县医院去了。钱是花了不少,可是最后还是归了天了。这一年为了老汉看病,地里没顾上,到收的时候也是村里人帮忙收的。那阵子缺钱,也就把十来只羊都卖了,也都花到吃药看病以及后来的丧事上。老汉也是因为鲁学亮的杳无音讯加重了病情,到最后也没有见上孙子一面。

那个姓赵的干部一看这情形,也听了社长的介绍,知道这钱是收不上了,也就扬扬手走了。军因为先前来过,算是认识,等他们出去后问了声鲁学亮的爸。

“学亮他爸,你还是要振作一些,学亮他应该不会有事的,你要好好的。”

鲁学亮的爸才抬起来些,一看只剩军时,才慢慢地站起来。整个人都瘦了,两个眼窝陷下去很深,刚因为服丧刮的光头,越发显得清瘦和骨感。他看了一眼军,仿佛也是有些难过,又移过目光,可能是来泪水了。

军又说:“你的情况村社都知道,你也不要再难过,再不想办法凑钱了,过了年再说。”

他还是没有说话,又把目光移过来,看向军。很明显是流泪了,眼眶红红的,喉结抽动了两下,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军也被这眼前的一幕深深触动,鼻子酸了一下,也就离开了。

可是就那时候,就有人不交税,不是雷发仁的兄弟,也不是如鲁学亮他爸这些压根就有困难的人。

军也是后来听钱老师说的,村支书和主任,还有支书的亲家就不交。

“为啥?”军当然感到惊奇。

原来那年月,这地亩税也还是本糊涂帐。

这种多少地,就交多少地的粮,有啥糊涂的呀?

这杨树沟到底有多少地,这连五庄公社有多少地,能有个实在数字吧?有,当然有!像聋拐、沙老汉这些人就很清楚,谁家有几口人,种几斗几升地。甚至就是那一沟的山地能从沟底里数到沟头上,那一块是三斗二、这一块是二斗四,再清楚不过了。那块地肥、那块地瘦,那块地里烧过灰,那块地里上过大粪,没有他们不知道的。可是这杨树沟一共多少地,几斗几升那当然是说不上来的,再说那土地也不是一成不变的。也就是在包产到户开始,要分地到农户时有过一次完整的测量,到今天谁还再拉过、量过,早就不清楚了。

钱老师说了,这村上对你户里的地亩数那是本儿清,可是你村民对于全村的地亩数可就不清楚了,再说谁还操这个心。那书记和主任就钻这个空子,全村的盘子在他们手里掌着哩,能不胡日鬼吗。这叫个“有权不使,过期作废。”

“那乡上也没有各村的数字吗?”

有是有,还不是他们报的,也是好多年前的数字。再说这杨树沟的土地就那么合适就分完了?没有呢,他们手里还有些空余的地哩,这就是他们打小九九的算盘。你说那雷发仁兄弟那么一闹就这么轻松地消停了,那是人家抓住他们的命根子了,不然那可就要“晾宝”了。那支书牙咬得咯咯地,手捏得紧紧地,这雷发仁早晚是要栽在人家手里的。

军前前后后去了四五次,能交得人家催了几遍也就交了,可有些人家还是不交,也就成了钉子户、难缠户。后来,乡政府出面了,派出所的吉普车出动了,乡政府的宣传车也出动了。就像那些年搞计划生育一样,就到这些钉子户家里“装麦子”、“拆房子”。 当然粮食是真装了,房子吗也就吓唬吓唬,主人也就很快想办法交了。可是这一次,村上还真把雷发仁家的三麻袋麦子拉走了。那天雷发仁在尕蛮子家里“掀牛九”哩,就他媳妇在家。那一帮乡干部没把她放眼里,就背到宣传车上了。待娃娃们找到雷发仁时,乡上的车早跑远了。雷发仁重重的擤了一把鼻涕,把手在鞋后跟上莿了莿,嘴里浓浓地骂了句“日他妈了唉!”也只好作罢。

铁无私也骑着摩托车到自己的点上去催交了,文教办也通知各学校,要老师们务必先把自家的交了,如若不然,那可是一切后果自负。那天在乡政府还见到了军,问军家是不是交了,并叮嘱一定要按时上交。

这个地亩税当时也有人叫地亩款,其实还有叫“提留款”的。说到“提留款”其实正确的名称叫个“三提五统”, 是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村提留是村级集体经济组织按规定从农民生产收入中提取的用于村一级维持或扩大再生产、兴办公益事业和日常管理开支费用的总称。包括三项,即公积金、公益金和管理费。乡统筹费,是指乡合作经济组织依法向所属单位(包括乡镇、村办企业、联户企业)和农户收取的,用于乡村两级办学(当时叫个教育事业费附加)、计划生育、优抚、民兵训练、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的款项。到后来国家实行分税制,这些钱包括地亩税就都由乡级财政统筹用于本乡的各项公共支出,当然也就包括行政事业单位人员的工资。那些年乡上收费情况不乐观,军们这些当老师的不但不能按时按月拿到工资,关键是那些正常晋升的钱就更是没有,更可气的是一到这年尾的三个月和年头的工资就迟迟拿不到手。这不,眼瞅着要过年了,这工资还是没个响动。这年也是直到腊月二十八,军才到学校领到钱。

军家也成了大家子了,六七口子人就指望着军的工资了。好在毛梅兰还养了一头大猪,要不这年还就真不好过了。衣服啥的再就置办不及了,年二十九军进了趟城,办了些“人情布”,蔬菜水果等,也就单等过年了。

腊月寒天,杨树沟人要么就蹴在被窝里,要么就三五一伙地凑在一起喝酒吃肉。腊月二十九,离过年还有一天,雷发仁的那几个兄弟也早回来了,这一天这个小兄弟雷发信也不知是哪里喝了些酒,也不知是谁给他肚子里“装了些藏”,那脚步就凌乱到了支书家门口了。

支书家已经是春意融融了,大门也没关,雷发信往里一望,堂屋檐下的红灯笼已经拉着了,红红火火。里面灯火通明,一帮人正在吆五喝六。

雷发信一个趔趄上了堂屋台子,里面的人还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继续喝酒。

直到掀开门帘进到屋里,这些人也是有点吃惊,才停了下来。支书就坐在炕中间,梳起的大背头上正冒着热气,由于酒精的缘故脸有点红。还有几个人雷发信能叫上名来,杨万寿(军他叔),杨小平,张永开,尕蛮子,刘进财。雷发信拿眼睛扫了一圈后,又把眼睛停在了支书的身上。

“书记,我们的父母官,你的年货办好了呗----日子过着滋润了呗----贫下中农的日子你见过没有,没钱过年了……”

支书脸上的红色不见了,从额头上开始泛起了黑云。其他人也不知道该怎么,面面相觑。

尕蛮子已经有点喝高了,眨巴了两下眼,捋了捋舌头说:“唉,你干啥哩,是不是找事来的。”尕蛮子就是那种有奶便是娘的人,这些年跟定了支书,时常也能喝上一两口支书的好酒。这不,也是该替主人“旺旺”两声了。

“尕蛮,好狗不唓上门的客。你让他说,把心里的冤屈往完哩说,看能干啥。”支书脸上狞笑着,不让尕蛮子说。

这话很明显是有点挑衅的味道,雷发信是喝了酒的人。俗话说,酒长怂人胆。雷发信是闻出了火药味的,可是他不是认怂的人,他可是来找事的呀!

八仙桌上放着一个空酒瓶子,雷发信冲上去反手攥着瓶口提到手里就要往炕跟前扑。

“我今天就叫你认识认识我雷发信的脾气,你以为你是杨树沟的土皇帝不成了,我还把你没信者……”

支书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他知道雷发信根本近不到跟前。

那几个一起喝酒的早就看出了雷发信来者不善,也都作好了准备,就在他提起酒瓶子的一瞬间都早扑上去抱住他了。雷发信也是喝高了,也夹不住那好几个人的连抱带扽,酒瓶子也叫人从手里夺了去。可是他的气却比先前更足了,努力挣扎着要突出去,嘴里也是比先前骂得更凶了,也开始骂些“爹呀妈呀”的、“祖宗八辈”的话。那几个夹得越紧,他骂得越发狠了些。

支书反而表现的很平静,只是眼角的肉抽搐了几下,也没有还口,更没有生气。可是旁边一起喝酒的人却是听不下去了,都看支书的脸色。

也不过三四分钟,雷发信也是没意思了。

“尕蛮,你和小平两人把发信送一下吧。送到家,昂!”

支书半天跟他们两个说,眼睛朝他们闪动了两下,那两个似乎有所领会,夹着雷发信出了门。

他们照常喝酒。尕蛮子和杨小平到半夜又来了,听说那晚他们喝到天亮了。支书还跟尕蛮子和杨小平斟了好几回酒哩。

第二天,大年三十,杨树沟传出了天大的新闻----雷发信死了,就在支书家门对面的树坑里。

“热头”(杨树沟人把太阳这样叫)白达达地,天色也有点发蒙。漫山遍野都是未化的积雪,此时也稍显灰不溜秋。支书家对面的树坑跟前早围了一圈一圈的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可是都压低了声音,有时哪个调门高一点了,旁边的人会拿手戳一下或是用脚踢一下。

早上先来的是派出所的,后来县公安局刑警大队的也来了。都是大盖帽,腰里系着皮带,上面别着盒子枪。白色“桑塔纳”车顶的警灯闪着,一路拉着警笛来的。

雷发信的爹娘早死了,就剩几个哥了,当然也是没个人来哭两声,只是他的大哥雷发仁蹲在地上,跟前是烧过几张纸,不过现在公安来了,不让烧,他只好还蹲着。

军也在人群里,庄子上几乎一半的人都到了,可是挤不到跟前,只是站在那里听人们的嘀咕声。

“这寒冬腊月的,冻都冻死哩,再别说是撒哩。”

“这娃娃孽障呀,尕尕地就没个爹娘疼,哪知道到头来还落了个抛尸荒野,哎,你说这,这叫谁不可怜呀!”

“听说他为了交公粮的事到支书家里闹去了,结果还闹出人命了。”

是张永开的婆娘最早发现这雷发信的,她早上起来到沙沟沿边上倒炉灰,顺便拿铁筛子把没烧过的“蓝碳渣”挱回来再烧。每天早上她都这样,就蹲在那里把炉灰筛一遍,把“蓝碳渣”抓到灰匣子里,把筛过的再倒到沙沟里。那沙沟边上就是一连串的好几个树园子,里面种满了柏杨树,其中的一块就是支书家的。这些树园就在沙沟边上,一到夏里下雨的时候,就进了好些水,所以那些树长得贼快了,不几年也就根深叶茂了。那年支书的老爹死了,就是这里一棵十来年的老杨树做的棺材,如今这些都是那之后补种的,也都胳膊粗了。每天张永开的婆娘倒了灰总看着那些个树都早晚要长上来了,这天她倒了灰,眼睛前头却出现了个黑乎乎的东西。那树丫杈里像是杵着个人,她揉揉眼,再看时把她没吓死,两只腿立刻软了,筛子都没拿就跑回家了。张永开酒还没醒呢,他婆娘喊了半天也没答应。

再到后来,家家都去倒炉灰,慢慢也就被好多人看见了,最后还是聋拐胆子大些,直接去树林子里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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