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昆仑长恨难得解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如今好上高楼望，盖尽人间恶路岐。

其时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夕阳无限好。

清音阁中，纪晓芙俯身清扫杯盏碎片，一抬眼间，遥遥便见有四五人正朝这边走来。不知怎地，她心中惴惴，双手微颤，兀自不曾宁定。贝锦仪觉察到她的变化，虽是疑团满腹，一时却也没有问询，只悄无声地替她打扫干净。

须臾之间，阁外已有谈话声隐隐传来，群豪识出声音，均立起身子，朝门口张望。便在此时，有一小童引导四人迈进门来，一前三后，为首那人，自是昆仑派掌门人何太冲了，只见他身后还有三人尾随，右侧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道人便是西华子，左旁一个中年妇人是西华子的师妹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称她为“闪电娘娘”，在场众人也都听到过他二人的名头。另一个则是此前随何氏夫妇偷袭杨逍的詹春，她曾与纪晓芙打过照面，这时方踏进门来，便有意无意向纪晓芙瞟了一眼，嘴角似笑非笑。

纪晓芙暗觉这一干人前来定有图谋，当下避开视线，退到人后沉吟不语。

“铁琴先生远道来此，不辞辛苦，我门中人礼数不周，有失迎迓，还望海涵。”静玄携场上弟子拱手揖道。其余门派敬畏昆仑派威名，亦抱拳行礼，何太冲微微一笑，轻声谢过，依言坐了首席，西华子和卫四娘分侍左右，詹春则立在身后，浅浅而笑。

“怎地不见贵派掌门？”何太冲游目四顾，并未瞧见灭绝师太，心下疑窦丛生。

“已有弟子去请了……”静玄正待细说端详，忽听一个破钹似的声音插嘴道：“当今武林中，我昆仑派当可与你们峨眉派分庭抗礼，平起平坐。今日我掌门师叔前来，按理说该由灭绝师太亲迎。”西华子微微冷笑，一捋胡髭，“只由你们几个弟子出面，也忒没有礼数了。”

静玄为人深沉，喜怒不形于色，西华子无理之言虽使她胸中火起，但立时转念：“这事处理稍有失当，便会影响中原两大门派的情谊，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莽道人胡言乱语，何必跟他一般见识？再者，他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

今日上山的小门小派，原本只静玄出面迎接已属盛情，可谁料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昆仑与峨眉，以及武当、少林、华山、崆峒四门同为中原六大派，武林地位不相上下，其中只湖广武当的张真人地位尊崇，辈分极高，剩余五派掌门皆是同辈后学。

今日何太冲前来拜山，实乃出人意表之举，因此灭绝师太未占先机，不曾出面，只道以静玄之力接待那些个小门小派足矣，却没来由地被昆仑派抓住了把柄。

西华子见静玄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这人虽为女子，倒比男儿还有几分威严，看来灭绝老尼的徒弟不虚其名。”

静玄心念及此，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此言有理，一时间没能去请恩师来，确是我门中人疏忽。常闻铁琴先生豁达大度，明月入怀，静玄斗胆，还请何先生见谅。”她此语虽是冲着西华子讲，但言语之中，却显然要说给何太冲听。

西华子给她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他虽憨直，向来听不出旁人话中深意，但此时也暗知应适可而止，随即转头看向何太冲。

何太冲瞟他一眼，哈哈而笑，右手一指身前茶盏道：“若非何某眼拙，此茶便是四川名茶‘蒙顶甘露’了。紧卷多毫，色泽翠绿，……”他顿了顿，抿嘴一啜，赞道：“清香爽口，味醇而甘，担得上美名。在昆仑山时便听闻此茶沏二遍水时，会越发鲜醇，齿颊留香，稍后当可一试，方才不虚此行。”

静玄见他适时移开话头，转而称赞山茶，登时心中松了口气，但于他因何对蒙顶甘露如此熟悉，却是疑云陡生，当即凝眉思索，一言不语。

“从前常闻昆仑派‘两仪剑法’乃武林一绝。今日有幸晤面，发觉铁琴先生于这‘鉴尝汤色品啜甘霖’的功夫也是有着超群之才，在下实在佩服，佩服！”但见唐三门门主猛然立起，双手举杯，一脸谄笑。随他前来的几名弟子也刷的站起，齐声附和，心中却是大不乐意。

何太冲闻言，陶然自得，一喜之下，尚未应答，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起，沉稳匀速，愈来愈近。他不由得眉头一凝，随即恢复如常，手指轻轻划在杯盏之上，口中吟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方艳青，此番想来，咱们也有近二十载没见了。”话音甫落，灭绝师太前脚恰巧迈进门槛。群豪目光原本皆定在何太冲身上，一时未能察觉，现下突见灭绝师太至此，相对无言，心中均自一凛。

灭绝师太初闻何太冲拜山时，差愕无已，思来想去，却仍猜不出他本意，这时又闻他唤己本名，心下嫌恶，当即沉声道：“这二十载弹指便过，当年昆仑山的小小门徒，现下已位居掌门，看来尊夫人没少尽心。”

何太冲脸色一沉，手中动作顿了几分，他之所以能坐上掌门之位，确实少不了妻子班淑娴的功劳。但耳听灭绝师太当众揭开痛处，不由得心下恼恨，眼角微露凶光，突然一转念，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往事暂且不提。敝派今日前来呢，是有要事相商。”

纪晓芙一直在人后留神，斯时听到“要事”二字，微微惊诧，猛一抬头，与何太冲四目交触，更是一惊，慌忙移开了眼。

何太冲斜目一睨，脸露得色，右手抽出腰间折扇轻摇了两摇，神态甚是潇洒。

“现下要说的此事，少说也有十载了。贵派前辈孤鸿子……”

灭绝师太听到此处，心头一震，喝道：“你有甚么话说？”

何太冲连笑数声，“师太莫要急，敝派今日前来，便是要与众门派商议……”右手一拍桌子，喀嚓一声，木屑四扬。“……歼灭魔教之大事！”

此话一落，阁中哗然，群豪目目相觑，不禁咋舌，有不少人暗暗摇起头来。

突然之间，纪晓芙身子明显颤抖了几下，脸色惨白，毫无血色。贝锦仪急忙扶住她的手，只感柔弱冰凉，腻软无骨，不住抖动。贝锦仪心中焦急，现下已隐隐觉出异样，更道此中大有内情起来。

“我峨眉与魔教不共戴天！但现下蒙古鞑子侵我河山，害我子民，当务之急是要将蒙古朝廷推翻，还我汉人故土，让天下百姓不再颠沛流离，饱受蒙古人欺压之苦。魔教妖人虽都是些怙恶不悛之徒，不容姑息，但到底还有几分忠义之心，近些年也做了不少抗元的大事来。”灭绝师太说到此处，双目神光炯炯，正义凛然。突然她心念一转，目光中流露出极痛恨的神色，高声续道：“他日覆灭魔教之时，我峨眉自会首当其冲，除了这武林败类！”

“好！”群豪均霍地一下，站起身来，齐声称快。

何太冲拍手大笑，袍袖一挥，也立起身子，踱到灭绝师太身前，“好个大义凛然的说辞！师太囗中容不下魔教，却又偏偏不肯出手剿灭。莫不是与您爱徒一般……”眼睛有意无意朝纪晓芙转了一转，“罢了，既然峨眉已与魔教同气连枝，那多说无益，何某告辞。”说完，抱拳团团为礼，转身便走，西华子等人连声冷笑，紧跟在后。

“且慢！”何太冲微微一笑，回过身来，“师太，可是有话要说？”

“何先生要把方才那话说得明白了，我峨眉何时与魔教有所牵连！”灭绝师太恼他言语，强忍怒气，双拳紧握，骨结格格作响。

“魔教自没了教主以后，大权旁落，都到了那光明左使的手上。此人嚣张跋扈，不可一世，仗着武功不低，害死了不少武林同道。”言至此处，何太冲倏然面布愁云，续道：“敝人师尊便是遭他毒手……”一语方落，举座皆惊，群豪相顾诧愕，微微一怔，心中均想：“原来白鹿子前辈竟是死于这大魔头之手。唉，天妒英才，也怪不得昆仑派今日前来拜山。”

纪晓芙也心中嘀咕，“当日情景他又未得见，何以一口咬死是杨逍的错来……”心念及此，忽而脑中电光一闪，立时恍然，“只怕是欲加之罪……”想到这儿，忽地含羞低头，满脸涨得通红。原来她一时未察，自己无意识中竟全然回护起杨逍来，不由得又羞又窘。

“数月前，何某夫妇二人在嘉定路城畔与那魔头交了手……”众人一听，登时奇心大起，不自禁地凑上前来，都想知道魔教魔头与正教掌门一役，谁强谁弱，孰胜孰败。只纪晓芙一人，纹丝不动，心中暗自得意，但蓦地忆起那日一战，杨逍归来时满身血污，倒在院中。她喉头一哽，眼圈兀自红了，泪水沿着瞳孔滚来滚去，却终于没掉下来。

“那魔头武力甚高，还会使些妖法，竟让我夫妇二人互相击中对方，他好坐收其利。那日之后，我们重伤在身，足静养了三月才好。不过，倒也有些意外之喜……”言至此处，何太冲话音一转，两道闪电般的目光随即照在纪晓芙脸上，森然道：“是不是啊？纪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齐刷刷向纪晓芙看去，有的好奇，有的幸灾乐祸，也有些关切安慰之意。数道目光照射之下，纪晓芙禁不住身子轻轻一颤，“我……”她本性良善，拙于诳话，被何太冲突然一问，一时不知作何应答。

纪晓芙大是尴尬，汗水自额头涔涔而落，兀自不停，打湿了鬓边碎发。贝锦仪也极为惊慌，但又不知如何助她，直急地隐在人后，来回走动不停，当得犹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忽而，纪晓芙灵机一动，莞尔笑道：“何先生怎地问起我来，你们打斗之时，我又不曾得见，又怎会知晓?”那日何氏夫妇与杨逍争斗之时，纪晓芙与帕夏二人留在草屋，确实未曾瞧见。

何太冲眼珠一转，遂而温言笑道：“方才发现纪姑娘对何某所言，丝毫不为所动，还道是那日纪姑娘早已看清原委，为此不觉稀奇。”言罢，转头与徒弟詹春对望一眼。

詹春不加思索，已然明白，拍手嘻笑，“那日我也未在当场，却是后来听师父提及……怎么？纪姑娘，你那相好的魔教妖人竟是没讲给你么？”

登时，四下里鸦雀无声，众人各个屏住了气，目光灼热，静待纪晓芙答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