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瓶水（七）

盛夏赶到隔壁市时她舅舅楚勇已经赶到车站接她。虽然多年未见，楚勇还是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自己这个外甥女，不是因为别的，盛夏和她妈妈实在是太像了。

“盛夏！”楚勇愣了下就连忙走到盛夏身边，接过外甥女的行李说，“如果不是情况紧急，我也不会突然喊你过来。你爸爸已经提前赶到医院了，我先带你去医院然后晚上我再给你安排住处。”

“好的舅舅。”盛夏跟着楚勇走到停车场上了车。坐在车里的盛夏看着窗外陌生且模糊的城市，想着医院里病危的外婆，心情不由得烦躁。

都会好起来的吧？她会回归正规的，外婆也会平安无事的。盛夏在心里安慰自己。

“盛夏，你有个心理准备，外婆这次可能撑不过去了。”坐在前面开车的舅舅突然开口和她说话，“其实外婆这些年身体一直不好，也住过很多次院。之前怕耽误你就一直没告诉你，这次我也是瞒着外婆通知你的，我希望你别怪我。”

“你到医院了，好好和外婆说说话，陪陪外婆。我其实想过把你接到我这里生活，但是你爸爸毕竟还在，我也不能多说些什么话。外婆很想你，可她又怕打扰你一直不让我告诉你关于她的消息。偶尔打个电话也是报喜不报忧。”

盛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在一个陌生的城市，周围是不熟悉的环境，身边没有会安慰她的陈罪，医院里还躺着重病的外婆。哪一件都是会让她崩溃的事情，可是现在她还要若无其事地和舅舅对话，她还要赶到医院去听医生下达的最后判决。这太让人痛苦了。

“舅舅……外婆真的会走么？她说过要看我长大的。”盛夏抬起头，发现舅舅正在通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她。眼里是长辈对晚辈的疼惜。

盛夏觉得楚勇在看她，也在看那个已经走了很多年的妹妹，盛夏的妈妈。

楚勇看见那个坐在后座哭的盛夏，他和这个外甥女接触不多，今天突然相见倒是让他想起自己的妹妹。以前那个躺在保温箱的小丫头长大了，眉眼和她的母亲异常相似。虽然听说脾气不好，但是总归是他的外甥女，他妈妈心心念念的宝贝。

楚勇收回视线，重新启动车子通过城市中心的十字路，一边开车一边说：“小夏，你要明白没有谁可以不面对死亡。对于外婆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她可以不用受罪了。你觉得用生命仪器活着会是外婆希望的么？”

盛夏听话摇了摇头。她知道一切都只是幻想，依仗仪器借来的时间一定不会让外婆开心。

“我知道了舅舅，我会好好陪着外婆。一定会的。”盛夏擦掉了眼泪，对着黑屏的手机练习了几个微笑直到满意了才作罢。

楚勇看着车，略为调高了一点车内的温度说：“休息一会吧小夏。等会到医院了我在喊你。”

盛夏点了点头，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休息。她很想陈罪，她想让陈罪安慰安慰她，想让陈罪用自己的方式带她走出这次的困境，但是不可以。既然自己已经答应了陈罪要学着坚强，那就不可以再想着什么事情都依靠他。陈罪不属于自己。盛夏想。

可是真的很想要那个温暖有力的拥抱。盛夏在心里叹了口气。无论何时，她都是那个贪恋陈罪带给她温暖的一个小姑娘。

胡思乱想的时间楚勇已经将车妥当地停在医院的地下车库里，盛夏下车跟着楚勇走进医院。

临近饭店，医院里没有多少人。明亮的灯光照亮边边角角，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偶尔从身边路过的人都是垂头丧气，纵深的走廊给人的是一种压抑的感觉，仿佛走廊的尽头就是人生命的尽头。盛夏皱了皱眉，她一直不喜欢医院，没有理由。

楚勇带着盛夏一路沉默地来到外婆的病房前，推开门，盛长宁和盛夏的舅妈守在那里。看见两人的到来，盛长宁别开了脸，倒是盛夏的舅妈站起来让出了床边的位置。

“盛夏快来。”

“舅妈。”盛夏走到床边，低着头问了声招呼。在家人面前，盛夏还是那个外婆口中的乖女孩。

病床上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看清盛夏的那一刻眼角有泪的滑落。盛夏连忙伸出手去擦，勉强笑着说：“我都来了，外婆你哭什么呀。夏夏在这呢。我陪着你，我再也不走了外婆。”

盛长宁三个人互相看了看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病房，把空间留给祖孙俩。外婆说话的声音很低也听不太清，盛夏就趴在外婆身边耐心地听她说话，一直到外婆再次睡去。

盛夏把被子替外婆盖好后就出了病房。站在外面的舅妈看盛夏出来连忙走了进去，楚勇不知道去了哪里，走廊上只有盛夏和盛长宁。盛夏不想和盛长宁说话，盛长宁也不知道怎么开口，最后还是盛长宁打破了沉默。

“外婆的情况就这样了，你，你做好准备。”盛长宁看着女儿，第一次发现原来父女关系也可以陌生疏远到他们这种地步，原来血浓于水的亲近也不是一定。

盛夏听了话也不想回话，又沉默了一会才说：“问个问题，我妈当年……你有准备么？”

盛长宁被盛夏问住，有一会才回答：“没有。医生告诉我母女平安，我转个脸看你的功夫又通知我你妈妈可能救不过来。我根本没有准备。这么多年我知道你一直挺恨我，我也知道我确实不合格，所以我也没求你原谅。”

盛夏听了话就再也不想多说一句。盛夏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疲惫，这么多年来她虽然恨盛长宁，但是他终究是她的父亲。是盛长宁把她养大，哪怕她再自我放弃他也让她去上学，哪怕她再晚回家，盛长宁也总是给她留门。盛夏对陈罪说再也不想原谅，可其实她心里还是抱有一丝希望的。

谁不渴望父爱呢？谁不希望有个完整的家庭呢？盛夏私底下想过如果盛长宁愿意服个软，她会原谅他的。可是如今盛长宁的态度让她明白，那根本不可能。

盛家父女就沉默地站在走廊上，楚勇交完住院费回来发现气氛不对也不多说。盛长宁不待见盛夏他也是知道的，当年楚勇也怪过盛夏，可是过了几天就想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在别人都想明白的时候，只有他这个姐夫想不明白。

“糊涂！”楚勇不止一次和妻子吐槽过盛长宁。

楚勇看了眼手表说：“小夏，今天已经很晚了，跟我回家吧。先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再来医院。好么？”

盛夏点了点头，楚勇走在前面，盛夏故意慢了一下，留给了盛长宁一句话。

“盛长宁，活该你孤独终老。”

盛夏跟着楚勇回了家。楚勇把她带到了储藏室，盛夏意外地看见了一堆包装精美的礼物。

“这些都是外婆给你准备的，本来准备等你十八岁的时候都交给你，现在看来还是先交给你吧。你的客房在二楼楼梯口第一间，都收拾好了，你放心住。”

楚勇很忙，无论是公司还是医院都离不开他，更何况他自己的两个孩子都还在学校等待人接，所以他安顿好盛夏就匆匆离开。盛夏在储藏室一件一件的拆礼物，拆着拆着就再一次泣不成声。

外婆在每一件礼物里都留了一封信，每一封信都包含着对盛夏的祝福。每一封信的结尾都是相同的一句话。

“希望夏夏可以像夏天一样对生活永远满怀希望。希望夏夏可以乐观坚强。你永远是外婆的小宝贝。”

盛夏在祝福里崩溃，她掏出手机给陈罪打了一通电话，她想告诉陈罪她有多舍不得，她的外婆有多好，她想找个依靠。等了很久，电话里只有冰冷的女声一遍一遍提醒：“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确认后再按……”

盛夏挂掉电话，攥着信蹲在地上痛苦。

她什么都没了。席舒文走了，外婆也快没了，连那个答应等她的陈罪也不见了。

这哪里是人生？这明明是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