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谁啊？为什么骗人。
——我叫碧瑶，你是青云门的人？
九幽之下，黄泉之上，中间是一条静默的黑水。黑水上漂浮着无数白沫，那是一个个挣扎其间的亡魂。
碧瑶近乎透明的魂体沉在黑水里，任由一遍一遍凌迟般的疼痛席卷全身，这是用了痴情咒后的代价与诅咒。
生前倾尽一腔血肉和精血，死后消磨尽所有魂魄之力，化为这沉沉黑水的养料，滋养着无数幽幽怨灵。
小凡，小凡，我好疼。
疼痛让她闭不上眼睛，单薄的魂体被烈焰炙烤着，不能挣扎，不能挣脱。
就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这样的疼痛要伴随她的三生七世。
那是多么多么遥远的时光，遥远到她根本不敢去想。这里有许多枉死的人，因为怨气存在久久不肯散去，在吞噬薄弱新魂后化作阴灵去人世徘徊。
小凡，小凡……
她无声低喃，目光渐渐也茫然而空洞了，在痛苦折磨中，那些往日最为美好的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记忆中的那一张笑起来很傻的脸，也开始慢慢淡出她的世界——
黑水在冥界，这里盛放着绚烂如血的曼珠沙华，引着过往的游魂喝下一盏清汤，再入轮回。
血色的天空上没有月亮，只是偶尔有红色眼睛的冥鸦飞过，从黑水里叼走几只虚弱魂灵吞噬掉。
叮铃——
叮铃——
清脆而缥缈的铃铛声回荡在天地之间，也回荡在这个死后的世界。它的清脆声音，将魂魄即将消散，化作养料的碧瑶唤醒。
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她送出黑水，却将她丢在了一个更为恐怖的地方。
这里，是没有硝烟的现场，拥有的是最为直接，血淋淋的厮杀和吞噬。
只有最后一个魂灵，才能踏着这条用无数魂灵灰飞烟灭铺成的路，一步一步的走出去。
“想离开吗，给你一个机会。”
她睁开眼睛，目之所及的，俱是阴灵。
目光怨毒，恨不得将她拆入腹中，鲜红的指甲长得厉害。每一个的道行，都有百年之久。
然后它们怪叫一声，迅速朝着碧瑶兜头扑下，怨灵们叫着，疯狂的扑咬，撕扯着淡青色的半透明魂魄，直到它尽数消散……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碧瑶才知道，她又艰难的挨过了一天的折磨和苦痛。
人会死去，花会凋零，可是魂魄只要没有灰飞烟灭，却是永远不死的。
苦痛和折磨将继续下去，直到她的灵魂之力彻底消散。
这是代价，一个值得的代价。
你知道魂魄被噬咬的滋味吗？知道你的记忆在脑中渐渐模糊，最后连自己到底是谁都忘记了的惶恐吗？当这个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了你的一丝痕迹，你的魂魄每天都要被撕扯再规整的痛苦么……
小凡，小凡你在哪里，快来救我……可是我知道你不会来了，我们之间隔着天地，隔着阴阳。
我们手上的那根红线，已经断了。
从我念起痴情咒的那一刻，我就已经许了你没有我的未来。
【二】
破碎的东西，永远也不可能修复如初。
正如我可能永远都不会离开这里，离开九幽，见到你。
还好你没来，没看见我的狼狈。
九幽冥界不见天日，岁月更迭变换不知多少日夜，碧瑶不知道，她只是艰难的捱过每个欺凌痛苦。
“你苦吗？”空灵而缥缈的女声幽幽叹息，一抹红影踏着绚烂绽放的曼珠沙华缓缓走来，她的目光有些复杂，又略带悲悯，她看着碧瑶忽然就笑了，“是不是很后悔，你才只有十六岁，却为了一个活着的人，赔上了自己的三生七世。”
“我不苦……”过了许久，碧瑶才轻轻说道，她的声音很好听，在堕入九幽之后，哪怕再痛，她都没有吭过一声。
因为知道，即使说痛，身边也没有那个愿意宠着她的傻子了。
“真正的苦，都在心里。”
红衣女子怔了怔，望着碧瑶的笑容也带了些温度，她忽然伸出手，将沉在黑水中的碧瑶拉了出来。
碧瑶听见她低低道，“跟我走吧，今日是你七日还魂的日子，阳世有你的两位至亲用心头血点了七盏引魂灯。”
“非大善大爱，心无杂念者不能成功，而你的阳世中还有人能够如此惦记牵挂你，也算是你的一大幸事。”她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踏上一条极目满是枯骨，幽幽的看不清的路，“去吧，翻过这座尸骨成堆的山，再杀光这里所有的阴灵，你就可以去见他们最后一面了。”
碧瑶怔在了当场，没有什么比得上离开九幽更令人为之心动，即使这个希望渺小极了。
活着的人和死去的人在各自的世界里拼杀，只因，不愿情绝。
狐岐山上，鬼王宗里，一片愁云惨淡。
鬼王宗宗主万人往，自从上一次青云正魔大战中，不幸痛失爱女。从那以后，身体就越发的不好了。
他的眼神落在站在下首那个犹如飞龙失伴的少年身上，带着说不清的复杂和懊悔，“如果当日我没有一时心软让你离开狐岐山，而是留在这里和碧瑶成亲，我的瑶儿也不会那么傻，就那样为了你失去最为宝贵的生命！”
“碧瑶没有死，碧瑶没有死。”少年激动的全身发抖，狼狈的抬起一双通红的眸子，“宗主，碧瑶她只是睡着了，等我找到天帝冥石，她就可以醒来了。我还要带她去很多很多地方，我要给她烤一辈子的兔子，她怎么会死了呢……”
“罢了罢了……”万人往摆了摆手，他已经没了女儿，却不能再把这个女儿用性命救了的少年杀掉，尽管他现在的模样已经跟疯了一样，“你下去吧，去陪陪碧瑶，她一个人躺在那里会很孤单。”
少年胡乱行了个礼，转身便走，他脚步踉跄，衣衫凌乱。一双眼中再没了以前的温润澄澈，留下的只是空洞和茫然，以及一丝丝无人能看见的惶恐和委屈。
“张小凡，你害得碧瑶还不够吗？”一道男声忽然传来，他的声音仿佛无孔不入般，“她活着的时候为你落尽了眼泪，她死了后你又搅扰着她的梦魂。”
“你胡说！碧瑶才不会死！！”一声暴喝，张小凡手持烧火棍迎风而立，那双眼眸已经染上了阵阵戾气，噬血珠发出红色诡异的光芒，“秦无炎，碧瑶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她不会的！”
说罢，他的身形瞬移，不过眨眼间已经回到了寒冰室里。
幽姬正一脸悲切凝望着寒冰床上，睡颜安详的碧衣少女。她的手，轻触到少女冰凉的脸上，一滴泪就那样从她的脸颊滑落。
“傻瑶儿，你怎么能够这样忍心离我们而去……”幽姬泪水涟涟，一双眼里满是悲伤，“当初你那么小，在我的心里你就是我的女儿，你就是我的女儿，你怎么能够舍得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碧瑶只是睡着了，她没有离开我们……”张小凡走近，一双眼通红通红，像积聚许久的泪流不下来一般。
幽姬望着一脸痛苦难过的张小凡，轻张檀口，似乎有话要说，但到最后仍旧没有说出口，她只是拂袖离开，腾出一片空间给这一双痴儿女……
幽姬离开之后，张小凡眼中的泪终于顺着脸颊落了下来，他踉跄着步子，跌跌撞撞的走过来，腿一软就几乎跪在碧瑶面前。
他颤抖地伸出手，小心翼翼覆盖在碧瑶手上，她的手冰冷冰冷的，让他的心也迅速被冰雪覆盖。
“碧瑶，对不起，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你怎么会死呢？”他把脸埋进碧瑶的手心，滚烫的泪落下，声音哽咽不能自已，“我还没有给你烤一辈子的兔子，你醒来好不好，不要睡了。我答应你第三件事情，你醒来，我们现在就去……你不要丢下我，你不会这样对我的对不对？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的……碧瑶，我以后都听你的，你快醒来骂我是个傻子……”
空寂的寒冰室里，回荡着无助悲戚的哭声，几点晶莹在他的身后慢慢拼凑，凝聚，扭曲，拉伸，最终化作一个貌美的女子。
她身着碧衣，缓缓睁开一双幽幽清眸，漂浮在空中。
小凡……我回来了，穿越生与死的边缘，终于回来了。
哪怕，只是见你最后一面。
而你，却根本看不见我。
你不要哭。
【三】
——金铃清脆嗜血误，一生总被痴情苦。金铃和嗜血的主人，就像一个魔咒一般，没有善终。
——可是那根红线已经断了，攥在别人手里边。
大海翻涌着，如雪的海上花美丽极了。
张小凡一身白衣，神色愁苦，一双眼通红无比。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的走着。
已经是第七日了，可他到现在就算找遍了整个渝都城，问遍了每个人，却依然没有半分观星崖的消息。
就仿佛是人间蒸发，不，就好像没有人存留这段记忆。唯独他记得那么清，也只有他记得。
他在空桑山的那个山洞里徘徊了好久，每一条路他都走了，他放任自己跳下悬崖，却也只在崖底看见峰间云海，以及满地如血在他心上轻弹的枫丹。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没有那位神秘莫测的白衣崖主，也没有那块拥有起死回生之力的天帝冥石。
除了一片荒草，什么都没有，他默默地站在那里，一滴泪顺着脸颊淌下，声音低喃，仔细听来似乎是一首歌……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素白而几乎透明的小手轻轻探出，指尖莹润可爱，似乎想要为张小凡擦去脸上的泪。可是生与死乃是鸿沟，难以越距，她的手就那样虚无的穿过张小凡。
什么也触摸不到，什么也碰触不到。
她站在他的面前满脸悲伤，脸上有晶莹缓缓落下，她望着自己的手，第一次知道她和他之间真的已经没有可能。
她已经死了。
她死了。
死了七日了。
原来，他和她的红线已经断了，断了的那一端，正紧紧的攥在别人的手里。
小凡，你要好好的活。
她悲伤的转身，身形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再次睁开眼睛，已经回到那暗沉无天日的九幽。
沉在黑水里，她的脑海却忽然浮现出在狐岐山分别时，她说出去的那句话。
现在想来，也真是一语成谶。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红纱飘过，香风涌动，一睁一闭之间，碧瑶的魂魄离开沉沉的黑水。她又重新站在那个红衣女人的身后，静默地望着她乌鸦鸦的发。
红衣女人背对着她，一声轻叹，“金铃和噬魂的主人每逢相遇，再至相爱，终不得善了。你，是第二个修炼痴情咒的人。”
碧瑶一怔，却很快反应过来，她有些不确定地道，“你是金铃夫人？”
金铃夫人倏地转过身来，那旖旎的红纱披在她曼妙的娇躯上，眉眼含笑，带着丝丝妖娆。她看着碧瑶，咬唇一笑，“原来在你们眼中，竟是叫我金铃夫人么？说起来，你那个小情郎倒是比黑心那个冤家有情有义，若不是那青云门从中作梗，倒也是郎情妾意的一对。”
一丝红晕悄悄爬上苍白脸颊，碧瑶有些自得，瞧，她的心上人多么重情重义，就连金铃夫人都知道了，“小凡他当然是最好的，那可是我看上的人！”
“你想不想回去，陪在他的身边？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金铃夫人微微的笑起来，“但是，你要帮我一个忙。”
碧瑶想也没想便点头答应，然而她却不知道，这一回她想要走出九幽是多么的困难。
即使有金铃夫人护着，可那些在九幽沉渊中受尽折磨的阴灵却不是好对付的。
一场无声的杀戮，悄悄地在九幽弥漫。有一个女子，手握一把匕首，眉眼中满是阴戾，她的碧衣，沾染点点血迹……
魂体本无血，但在这场厮杀中，几乎每个死在她手上的阴灵都会喷薄出大量血雾。
碧瑶从来不是嗜杀之人，她的内心，比这世间任何女子都要柔软。而如今，却为了一线渺茫希望，在这宛如修罗场地的地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便是——
杀！
杀！！
杀！！！
待到数万只阴灵全部身死道消，碧瑶才收了匕首，她怔怔看着自己满身血污，有些自嘲的低喃，“小凡，我杀了好多，你若是见了我一定会怕我的吧？”
人世之中，一脸失魂落魄的张小凡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般浑身一震，一双眼激动的朝四周望去，嘴里连连叫着碧瑶碧瑶。
抬高噬魂棒，噬血珠顶端发出微弱的红光来，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远处有人遥遥走来，白衣雪肤，眉眼清冷。
“小凡。”一声轻唤，女子清冷的眉眼微带了些柔意，她望着面前为了另一个人神伤的张小凡轻声道，“和我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陆师姐。”张小凡回过神来，却是对陆雪琪抱歉道，“我不会回青云了，他们伤害了碧瑶，我不会回去的。”
“碧瑶的事情是一个意外，那如果碧瑶能够醒来，你会回来吗？”陆雪琪弯了弯唇角，看着张小凡，希望他能够回心转意，“你的师父师娘，师兄师姐还有曾书书，林惊羽都在等你。”
张小凡握紧噬魂棒，声音低哑，“以前我的命是青云给的，师父给的。碧瑶用她的命替我还了师父，从此以后我的命就是她的。”
“我答应了碧瑶，等她醒来，我要带她去渝都放河灯。师姐不必和我说惊羽了，我虽然舍不得他，但也不会回去了。”张小凡避过陆雪琪，举步便走，“以后少不得兵戎相见，师姐请保重。”
“等等！”
张小凡一怔，他的手被一只冰冷冷的手拉住，他看着面前不知怎么就噙着泪的陆雪琪，蓦地就抽回了自己的手，立即后退几步。
有一种恐怖而如同惊雷的想法，倏地从他的脑海中闪过。
陆雪琪却并不打算放过他，或者说，她不愿意再当那个默默守护的人，三个人的角逐里总有一个人要被冷落，要受苦。在青云这么多年，能够有现在的一身功力都是因为她懂得争取，所以师父也乐意提拔。
只是，纵是她才智过人，智慧无双，却也参不透这情之一字。
这世间，唯有情不能以人心衡量，也唯有情，不能因为付出而得到应得回报。
“那我呢？”
狐岐山上，鬼王宗里。
万人往呆呆坐在寒冰室里，一双眼早已没了凌厉之色，有的只是赤红与浑浊。
小心翼翼的抬手，轻覆在宛如熟睡一般的爱女手上，触手的，是如寒冰一般的刺骨。
虽然身躯依旧温软，以天书和秘术吊命，可依旧不能改变她已经死去的事实。
诛仙剑气当胸穿透，那邪阴的剑气早已蔓延这如花少女的全身骨血，慢慢蚕食她仅有的生气，最后将灰飞烟灭，肉身都不能保存。
“早知道遇见张小凡就是劫难的开端，当初爹怎么也不会放你去河阳为我寻药。”万人往低低说着，声音里是无尽的悔恨，“或者，当初我就不该放他下山。这样你就不会死了，我的傻女儿，你才只有十六岁啊！”
十六岁，正是如花般绽放的最美的年华，而他和小痴的女儿，却在这最美的年华倏然凋谢。
还有那么大把的好时光，可她却为了一个倔强固执的少年，就这样三生七世永堕阎罗。
只留他一个白发苍苍的孤家寡人，活在这个世上，这是……何等残忍的一件事情。
一只纤长苍白，半透明的小手轻轻覆盖在万人往的手上，手的主人眼里噙着泪，静静凝望着因为她而黯然神伤的父亲。
天人隔，从此情难全。
阴阳诀，吾爱如梦幻。
“爹，是女儿不孝，让您伤心了。”她眨眨眼，晶莹的泪簌簌落下，却除了她，无人能察觉。
万人往根本看不见她，他只是低声苦笑，“瑶儿，你到底做错了什么啊？为什么那把剑杀死的不是张小凡呢？”
“我的傻女儿，你终究年纪太小，不懂世间男子的劣根性。”万人往长叹一声，抬起衣袖擦去眼中的泪，“死去的人，是比不过活着的人的。那个张小凡纵是对你有情，可这份情又能维持多久呢？”
“早知道你会用这痴情咒，当初我就该把你绑在山下，不许你随我一同上青云。待到一切事了，你就是恨爹也没关系，至少你还活着，会活生生的站在我的面前。”万人往以手扶额，微微闭上眼睛，心中满是悲懑。
碧瑶轻飘飘的飞着，她的眼睛落在自己躯体身上，看着她的肉身一身她最爱的碧罗衣裙。她静静睡在那里，岁月静好，温柔以老。
碧瑶指尖轻轻穿过自己的身体，她还清楚的记得，那个道貌岸然的人，一脸狰狞的祭出那把刺得她好疼的剑。
剑光寒凛，以不可逆的趋势击碎合欢铃，穿过伤心花，最后将她穿胸而过……
那把剑带来的痛感是那么的刻骨铭心，她都能感觉得到，暖意正从她的身上逝去，有什么汩汩的流出来。
当她落在那个温暖的，安心的，怀抱中时。终究不舍的，不甘的闭上了那一双眼睛。
叹世间，爱自古催人老。
来不及，和你前世今朝。
小凡，你知不知道，我没说完的话是……我好疼。
我好疼，我想再对你撒撒娇，让你哄哄我。
可是，对不起，我没有说完。
留你和爹，还有幽姨，青龙大哥。留你们在这世上，我真的舍不得。
她的眼睛闭上，眼角落下虚无的晶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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