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接祈愿神鬼寻百晴 赠浊酒敌友敬千里

　　谢怜被叫到上天庭了。

　　半天了都，还不回来。

　　花城觉得事情很严重。

　　红衣的鬼王坐在菩荠观门口，黑发披散，眉目俊美。他嘴里叼着一片草叶，翘着腿，一手托腮，面无表情。

　　尽管花城根本不把上天庭的那群神官放在眼里，他还是不会随便跑到仙京遛弯儿。谢怜怕他家三郎吓着神官们，好言好语地跟他商量：

　　“三郎，你……可不可以别去仙京太多次了，神官们好像都不太欢迎你？”

　　花城：“……好啊哥哥。”哥哥说什么都对。

　　虽然嘴上同意了，但谢怜半天不回来，花城决定抗一次命。

　　他站起来，摊开手掌，一颗玲珑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谢怜接到灵文的通灵，背起斗笠就跑到了上天庭。

　　仙京重修有一半儿都是由花城出力，神官们当然知道面前的这位不好惹，对他客客气气的。

　　至少不会当着人家的面提“三界笑柄”这个字眼了。

　　谢怜拦下一位匆忙路过的小神官：“这位仙友，请问灵文殿在哪？”仙京又烧又拆的，重修的仙京早变了模样。

　　小神官看着衣着朴素背个斗笠的谢怜：“……”

　　他指了一个方向，谢怜谢过便赶路了。小神官自言自语道：“……第一武神居然是个收破烂的？”

　　谢怜从面色憔悴的灵文手中接过一叠案卷：“这么多？”

　　灵文摆摆手：“事关重大，还是谨慎为上。”她揉了揉眉心，“太子殿下知道，最近上天庭比较乱。灵文殿的公文太多，抽不出身；大战刚过，神官们正在休养：上天庭正处于低谷，总有人想趁虚而入。而这次的祈愿，的确危险，并且牵连甚广，请殿下小心。”

　　谢怜翻开书卷看了看。

　　东海和南海交界处有个小镇，名为百晴镇。两三百年前，这个镇极其荒僻，乃至于当时打过这里主意的各路盗贼无一不空手而归。

　　百晴镇面海而居，四通八达，本来再不济也不至于穷到这种地步的。然而东海边盘踞着一只水鬼，本领高强，灵文殿给出的评级为“凶”。偏偏他净挑软柿子捏，不去招惹别的妖魔鬼怪，也从未公然挑衅过和尚道士，见了神官更是绕道走，只压榨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那水鬼大肆搜刮渔民的财物，又频繁劫掠往来船只。船上的人慢慢地也长记性了，出海都不再往东海过。

　　东海那时还是师无渡的地盘，那只水鬼这么横插一脚，削减了他的信徒，自然动了他大水师碗里的肉。师无渡不乐意了，当时就下凡斗那水鬼，卷得水浪滔天，天地震动，战后东海边下了半年的雨。师无渡大获全胜，把那水鬼一路赶到南海边，也就是百晴镇才罢休。

　　这个地方既惹不到自己，又没闯进黑水鬼蜮，正合师无渡的意。水鬼到了百晴镇，十分忌惮师无渡，也不敢乱跑，只能拼命压榨镇民。这么下来百余年，民穷财尽，有人忍不了了，跑到村镇外请了个道士。道士作法降了水鬼，修了座风水庙，将其镇压在下边。水鬼吃过师无渡的苦头，总算是老实了。

　　那时大概没有人能想到，横天而行的三界首富水师无渡，会在两三百年后被黑水玄鬼生拽下上天庭，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他死后，风水庙失去了信徒的供奉，再也镇不住水鬼了。那水鬼被放出来继续作妖，祸害百晴镇的镇民。

　　如果真的只是这样的话，那还不算难办。谢怜当然不会觉得事情这么简单，因为他手里的书卷还有大半剩下。不过还没等他继续看下去，谢怜突然发觉自己撞进了一人怀中。

　　他猛然抬头，一片熟悉的红映入眼帘。

　　谢怜赶忙收起书卷：“三郎？你怎么来了？”

　　花城笑道：“这不是想哥哥了吗？上来看看。”

　　谢怜察觉到了什么：“我是不是耽误太久了？”他边走边看书卷，早把时间给忘了。

　　花城：“哥哥又要接祈愿？”

　　谢怜便将事情大致与花城说了，又问：“三郎，你知道百晴镇在哪吗？”

　　花城听后挑眉：“不知道。不过，我不介意陪哥哥去找。哥哥同意吗？”

　　连花城都不知道的地方，那一定是极其荒僻难找。谢怜本来就因为耽误了时间有些愧疚，听了花城的话，心道也是，就点了点头。

　　两人并肩同行，迎着天边的晚霞，描出的剪影就是地久天长。

　　几个月前，皇城。

　　师青玄举起酒，对着天空遥敬一杯。

　　虽然酒和先前上天庭斗灯宴的那种判若云泥，但晕染在天边朱砂色的晚霞恰巧被浓缩起来装进酒杯，玉液琼浆一般晶莹透亮。这半壶酒是某位不留名的好心人扔在乞丐窝的，也不知道有毒没有，但是既然被师青玄捡了个便宜，那么姑且把它想成难得的佳酿，就当是上天庭前风师谪落凡尘期年的纪念品。

　　这一杯，敬那位好心人。

　　他将这一杯饮尽，斟满了第二杯。

　　师青玄觉得这种日子其实挺好。尽管没有了锦衣玉食，没有了疼爱他的哥哥，但却得到了无案牍之劳形的随心所欲，得到了一帮从不勾心斗角的乞丐朋友。不管是风光无限挥手十万功德的倾酒少君，还是断手断脚饥一顿饱一顿的乞丐老风，他都是风趣潇洒善良正直的师青玄。

　　这一杯，敬那位明眸如昔的风师青玄。

　　他犹豫了一会儿，斟了第三杯，一饮而尽。

　　也许这一杯，本应该排在最先的。但师青玄总觉得有愧于那个人，仿佛一想起他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然而一切因师青玄而起，这是他这一生都难以摆脱的束缚，把人勒得喘不过气来。他难以想象铜炉十二年的艰难，也惊异于上天庭潜#伏几百年的隐忍。那个人成为了他的心魔，百年情谊最后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一杯，敬一生挚友，敬血海深仇。

　　师青玄不知道的是，他的三杯酒，实际上只敬了两个人。他自以为的独酌，却是和千里之外另一个人的隔空遥望。

　　“不留名的好心人”在南海那个小岛上独坐，伴有一桌、一凳、一杯浊酒。酒里已经出现了寥落的星光，铺在昏沉的天色里，和师青玄杯中的如出一辙。虽与上天庭的美酒有着天壤之别，但身负巨债的黑水沉舟也已经尽力而为了。在师青玄喝完第三杯酒的同时，贺玄举起酒杯，向皇城的方向遥遥一敬。

　　“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