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将军

　　入目即是黄澄澄的沙子。

　　这里是宣国的边境，洛眠大漠。据说是曾经有个洛姓的将军将这片沙打了下来，而后来这将军又放弃了先帝赐他的爵位和奖赏，自请前来驻守边疆，终身守护这片土地，一生杀敌无数，军功无量，死后也长眠于此地。先帝感于他的一片赤诚，便大笔一挥，给这片地赐了名，曰：“洛眠大漠”。

　　姬霜筠第一次听这个故事，还是在襁褓之中，才是个几个月大的婴儿。那天他娘亲受皇后的邀进宫叙旧，怕他哭闹惹了皇后的烦，不肯带他。奶娘那阵又正巧告了假回家探亲，他爹一时兴起便自告奋勇要求带娃。他娘虽有些犹豫，但最后想了想还是把怀中正在哭闹的小奶娃交给了他爹，让他暂且带一阵。

　　姬大将军的手向来提惯了枪，舞惯了剑，战场上叱咤风云，令人闻风丧胆，这却是头一次被人往手里塞了个小奶孩子，还是自家宝贝儿子，有些不知所措，只得手忙脚乱地哄着奶团子。以为不过像平时奶娘在时那样逗一逗拍一拍就好，可做起来才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小不点儿一点都不给他老子面子，哭声愈发响亮，隐隐有不嚎到屋顶翻下来誓不罢休的架势。姬凯一边嫌弃这小崽子实在难搞一边绞尽脑汁地想法子让小团子安静下来。可惜姬家的男人可能天生不会哄孩子，姬大将军勉为其难地开动他那战场上运筹帷幄的脑子艰难的思考了一下，想出一个特烂的招儿——给自家小崽子讲讲战场上的事。

　　于是在别家婴孩还听着月亮阿姊和太阳阿兄是好朋友的故事而咯咯直笑时，姬家的小不点儿已经因着自家毫不靠谱的爹爹被迫提前了十几年感受了各种国土边境的周边风俗人情和战场上的肃杀气氛。洛眠大漠的故事姬凯自然不会漏过，而姬霜筠也仿佛当真听懂了似的，竟是渐渐停止了哭闹，只睁着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他爹。

　　姬凯瞧着自家小儿子蠢萌蠢萌的小样子，突然感从中来，叹了口气，闲闲地用手指戳了戳小肉团子的脸：“筠儿要快些长大啊，长大了爹爹就能带着你上真正的战场了，到时候……你也能带兵打仗啦，也能像爹爹一样，当个大将军啦。”

　　可是未来的大将军那时还只是个连话都不会讲的小婴孩，只能眨巴眨巴眼睛，咂巴咂巴嘴，感觉有些饿了，便毫不犹豫地遵循本能，伸出小爪子抱住在自己脸上瞎捣鼓的大爪子，用自己刚长出乳牙的小嘴巴毫不留情地狠狠咬了下去。

　　空气滞固了几时。

　　姬大将军“嗷”地一声惨叫回荡在将军府的上空，余音绕梁，哀转久绝：“小兔崽子你给我松口啊啊啊啊啊啊啊松口！！！”吓得小团子也开始嗷嗷大哭，当真此消彼长，相映成章。

　　……随即被闻声赶来的侍女把小奶团子抱开了喂甜羹吃，哄了许久才消停下来。

　　后来小奶团子一点点长大了，肉乎乎的小身子慢慢抽长、生长，经了十四年，从那么一点点的小婴儿慢慢变成了一个神采奕奕的少年郎。爹娘都是国家顶顶的将才，总是在征战四方，对他的陪伴自然少了许多。但每次和爹娘在一起的闲暇时光，若是爹爹来了兴致，还是会给他讲许多战场上的事，而他也听不腻似的，每次听那些已是听了许多遍的故事仍会像第一次听那样，和他爹一样兴致盎然，心中暗自期待着以后上战场的日子。

　　可就是那一年……爹爹和娘亲，都不会回来了。那年姬霜筠正正好十四，是别家士族子弟都在肆意寻欢作乐的年纪。姬大将军出征前对他说，待他凯旋归来，下回就带着他一起出征。但是下次出征……却只有他自己了。

　　姬凯将军携其夫人烨武公主李玉儿战死沙场，副将黄贤之暂代将军之职统帅三军，于洛眠大漠与西延军鏖战四日，损失惨重。西延军却因难得的胜利士气越发高涨，势如破竹。第五日姬家十四岁独子不顾姑姨劝阻，持佩剑“鸣霜”孤身上朝堂请命率领受令驻守都城的五百精兵出征。皇帝含泪应允，姬霜筠即刻带兵出征，于第八日子时抵达洛眠大漠姬家军驻扎之地，当夜率残余部队外加五百精兵趁夜火烧西延军营，深入敌军内部，一人一剑一马，破了敌军两百内防，生擒了敌方将领，于第九日破晓时收兵回朝，在朝堂上被皇帝亲自扶起，并举行封绶大典，将将军印与虎符授予姬霜筠，正式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并赐号“无双”。

　　自此姬霜筠一战成名，往后四处征战，威名远扬，战无不胜。少年将军正意气风发，一时间朝廷民间上下传颂，赞不绝口。那场战争几乎成了他的封神之战，洛眠大漠也成了他的封神之地。百姓间津津乐道，有幸见识过姬霜筠本人风采的人更是神采飞扬地跟身边人描述：“那是个少年将军，风华绝代，光芒万丈。”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忘了，姬霜筠当时也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无人知道他是怎么从一夜之间由风华无量的将门之子变成将军遗孤的悲伤中走出来的，也无人知道他是如何在父母灵前不眠不休地跪了三天，实在撑不下去晕了过去，醒来就请命征战的，更无人知道，这个十四岁的孩子是抱着怎样的决心，一人闯入敌营内部大破西延军的。

　　更何况百姓们也不需要知道，他们只需要知道宣国仍有人扛着，他们还有个很厉害的少年将军，他们仍会和乐地生活着，这就够了。

　　而至如今，姬霜筠已在各个战场间奔波了六年，才堪堪双十年纪。战场的风沙磨砺他许久，倒将他的稚气抹去了，但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却越磨越盛了。军营的将士们何人不称他一句年少有为，必成大器；甚至有别国的将领都对他敬佩有加，赞不绝口。而南方相邻的孟国甚至递了休战书，愿往后十年与宣国交好，不与论战。

　　但偏偏是弱小的国家，却总要挑起事端。

　　西延国是游牧大国，草木茂盛，清流激湍，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百姓们大多热情好客，正正是一处游览圣地。可惜军队却不怎么强劲，不懂善用军法，只是勇莽作战。但他们却因为这份勇莽以及西延多草木而少沙地的地形击退了其他进攻西延的国家。然而这种作战方式终是善守而不善攻，更何况是攻打最为富强的宣国，这无异于自寻死路。西延倒也有自知之明，这些年冒犯宣国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每次两国战争都以宣国大胜而告终。可自从三年前西延换了个丞相后，不知为何，他们开始大举进犯宣国。而姬霜筠那时也听父亲说过，西延似乎在开始改变原来的那种作战方法了，开始一点点……向他们宣国的战术风格靠近。虽然只有一些端倪，但几场战争下来，足够让姬凯这种经验丰富的将领迅速判断出来他们的战术改变方向了。

　　“筠儿……我想，可能是我们宣国……”那时姬凯的眼神游移不定，脸上的担忧之色藏也藏不住。

　　……

　　姬霜筠睡梦中又梦到这段。

　　六年过去了，父亲总是会以这种方式再次出现在他眼前。当年父母死得属实蹊跷，就算是西延军队的确变强了，也不至于将征战多年、经验丰富的姬凯将军和宣国从小研习兵法的烨武公主同时置于死地。但是无论是当时一同作战的将士还是姬霜筠亲自到场作战，都没有发现一点点蛛丝马迹。

　　就好像当年姬家夫妇真的是因为一次作战失误而双双殒命。

　　但姬霜筠总是不信的。他绝对不会相信他的父母会出现足以让他们丢掉性命的失误。可是他却找不到任何证据来证明他父母是被害的。

　　所以姬霜筠总是会梦到父亲跟他说的那几句话。父亲的怀疑不无道理。

　　但是他却无处可寻。

　　睡梦中姬霜筠翻了个身，蜷缩成一团，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咬住爹爹手指头不肯撒口的小奶团子。

　　他喃喃呓语：“果然啊，笨蛋老爹，你和我娘还是被你自己给坑死的吧。不然……你给我留一点点线索也好啊。”

　　有滴小小的水珠从他的眼角滑下，落到小榻上被上面铺的布料吸收，形成一个圆圆的深色痕迹，很快又被风吹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