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相思不问南北（二）

那是一个看似很寻常的小院，就像洛城里那些寻常的院子，朱门铜环，白墙黑瓦，推门进去，却是另一番光景。

院子里大得很，却无一人，假山池塘，亭榭回廊，叶落簌簌，几分凋零的寂寥。碎石铺就的小径蜿蜒曲折通向里间的屋舍，这个季节花木都谢了，唯有枫叶还红着，有风拂过，秋色如水。

萧翊走在最前面，小心地推门而入，谢十一和耶利保金也跟进去，看见屋内的光景皆是一惊。

妆容精致的木薇公主坐在梳妆台前，一身大红的嫁衣，琉璃烛台上燃着一对喜烛，红绡帐上的鸾凤绣的栩栩如生。

温润如水的男子，一身大红喜服，手执金梳，为他的佳人梳着发。

青丝三千如缕，金梳缓缓滑下，刚刚好停在颈边淡青色的血管旁，尖锐的梳齿距那片玉白肌肤只有一寸，谁也不能靠近半分。

“是阿兄来了。”公主从镜中望着他们，目光也如水一般淡泊。

崔辙微微一笑，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笑容，“公主殿下要成亲了，王子不道喜吗？”

耶利大王子此时也有些惶然，还是谢十一先开口，“师兄，你这是何意？”

崔辙笑的很淡然，仿佛一切都是云烟，他不慌不忙地反问，“你与其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你会在这里？”

她为何在此？自然是为了秦昭。那么他…

萧翊见谢十一沉默不语，忙道，“师兄，跟我们回去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什么是对错呢？”崔辙望向镜中人，那一双眉眼近在眼前，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

他放下金梳，取下腰间的玉笛，笛声悠扬，歌声也悠扬。

谢十一第一次听到木薇公主的歌声。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歌声，并不像她唱的那样清丽婉转，只是柔媚动人，就像流云回雪，就像青莲破浪。

一曲，便是半生。

南国与北国的相思，如同缠绕梳间的青丝。

是谁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刚强果断的女子，说起往事种种，神色都柔和，就像落雪一样的温柔。

他们是在春日雨后相逢，山下桃花开了满地，白马青衣的少年轻叩木扉讨一碗水。

人面桃花相映红。

素衣却美艳的少女，总是带着淡淡的忧郁，让他忍不住想看一看她的笑颜。她说她的家乡在很远的北方，那里的雪不如这边温柔，却一样的纷纷扬扬。

他教她唱从江南听来的曲调，他说有一日一定要带她去看那烟柳画桥。他吹笛，她唱曲，春秋都如梦。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他不知她其实是去过江南的，在她的娘亲还活着的时候，只是那小桥流水的地方，容不下她。

她是属于那大雪纷飞的北国的，她终究是要回去的。

向来觉得往事漫长，可是如今道来，虽是慢慢讲，也不过落了半日的太阳。

木薇公主望着窗外，很多年以后她依旧记得那一日的黄昏，一切都美好，暧昧的夕阳，晚霞如初遇他时染了桃花的面庞。

如果不是那些凌乱的脚步声，踏碎了宁静的暮光。

有人推门，有人拔剑，一颗人头骨碌碌滚进来，是塔拉死了。

“一切都结束了，崔公子，我不会责罚你兄长，到这一步，不如放下。”低沉如水的声音响起，谢十一回头，惊喜地看到秦昭熟悉的面容。

“都结束了吗？”崔辙抬头喃喃道，忽然笑的淡然，如流萤被风吹散一样的笑容，“侯爷说得对，不如放下。”

下一秒，他袖中忽然闪出刀光，秦昭忙举剑一挡，萧翊也迅速拉着公主闪身，可是回神后却只见一把刀刺穿崔辙的胸口，血色染的红衣上深深浅浅，如同水墨画上浓淡的墨。

“师兄！”谢十一失声叫道，萧翊也惶然，崔辙却始终平静如水，他只是对谢十一二人说，“带我回空翠山。”

说完，他忽然倒地，自始至终都没再看过木薇公主一眼，就像木薇自始至终也没有落下一滴泪水。

不问南北的相思，终于落了幕。

谢十一这才想起来问秦昭为何在这里。

秦昭嬉皮笑脸，“我来英雄救美啊，我刚刚出场是不是很潇洒？”

人命关天，他居然还开玩笑，谢十一顿时不想理他。

秦昭见她不理他，又扯着她的衣袖解释，“是兄长来了信，说是已经带兵赶到，我才半路折回，派手下去卢令城送信，现在大约已经送到了。”

世子来了？谢十一惊讶，来得真是时候，或早或晚，大王子或是公主都要有一个危险。

他们在屋中这半日，扎兰城里已经翻天覆地，世子的兵及时赶到，直接控制了扎兰城，凭着秦昭手中公主的信物，杀了塔拉，囚禁了耶利保京，问出了崔辙和公主的下落。

耶利二王子最后的筹码--他的兄长，也早已被人救走，他只得束手就擒，而这边，秦昭已经带人过来了。

谢十一给他看王子亲笔题写的字据，秦昭一挑眉，“想不到你也有点用处。”气得谢十一在马车里跳起来打他。

接下来的日子，谢十一过得甚是悠闲。

耶利王子一边处理北漠的烂摊子一边议和，和亲等事，自有秦家兄弟去打理。

于是她便每日和萧翊去原上狩猎，有时也和北漠营中一些草原汉子一起，但谢十一想到之前城门交过手的北漠士兵，对他们北漠的兵始终心有戚戚焉。

倒也见过耶利王子，是在月明星稀的夜，她出帐去，见他站在月色里，眉眼覆盖着朦胧月光。

他突然问她，“你会不会留下？”

谢十一怔住，他却又笑着摇头，说是玩笑话。

他说以后她若是回去了，南国落雨时，记得给他留一盏茶。

临行前几日，木薇公主邀她去帐中。

她递给谢十一一个描金彩绘的漆盒，盒上是一朵朵她亲手描上的桃花，那是崔辙的骨灰。

女子眼中看不出悲喜，像那人一样神色如水。

“他让你带他回去，你便带他回去吧。

他日若是山上桃花开了，记得替我在他坟前插一枝花。”

谢十一沉默地接过，算是默许，心中怅然。

若真有他日，不过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世间相思，从不问山南水北，从相遇开始，到生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