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和洋桔梗（1）

我的新邻居叫卢卡·巴尔萨。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他很聪明，但聪明过头了。

……

……

我厌恶那样的生活。枯燥、乏味、无趣又虚伪奉承的日子，每天如戏剧般上演。为了远离旧日喧嚣的宴席和令人作呕的上流社会，前一晚我瞒着所有人收拾起了行李，趁着天还未亮，我便离开了庄园。久违的、新鲜的空气灌入肺内，我应该为这个决定感到高兴。毕竟在很早之前，我就有过这样的念头，不是吗？我将临时落脚点定在了一处远离市中心的民宿租房里。起初我并不知道我该去哪，在此途路径上恰巧听闻这里风水好，适合作画欣赏，人少清净，于是便来了。

我们第一次见面并称得上交流还是卢卡主动来找我的。我刚搬进新租房不久，但无心去结交什么新邻居新朋友，那样太耗费精力了。我将时间大部分放在了画作上，然而我的灵感、我能感觉到它正在干涸，我烦躁地将纸揉成一团。我看向挂在墙上的时钟，已经午后了，才后知原来我已经画了这么久；我站起身，一瞬间的两眼发黑式马赛克让我险先摔个狗爬，我对食欲不大，勉强吃了点面包下肚。长久地保持一个动作难免会酸得有些乏力，汗水连着后背一块浸湿，又正值初春之际，阴雨连绵，闷热又潮湿。这汗酸味受不了一点，匆匆去了浴室。刚换上洁净衣物，门铃便响了。“请进——”我以为会是房东来交代一些事，毕竟这几天房东将钥匙丢给我后便被人招呼去了，但进来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穿着休闲服，目测比我高上一截，他笑的时候微露虎牙：“不好意思打扰了，你是新来的吧？这几天我有点忙，才听说隔壁来人了……我叫卢卡·巴尔萨，你可以叫我卢卡，是你的邻居，很高兴认识你！”似乎是想让我更清晰点，他手指指了一个方向，“就在旁边。”

我看着他。这种自来熟的性格，这人看着还挺——呃，生动。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知道了。我叫……艾格。”

“你想——看我的新实验吗？”卢卡问。这突如其来转变的话题使我云里雾里，这都什么和什么。“不。”我没有马上答应下来，换言之就是拒绝了，长久的安静之中我瞥见卢卡的表情没有变化，依旧一副嬉皮赖脸。我还是斟酌地改了口，“算了…什么实验？你对每个新来的人都这样？”

“没有，我才不会对别人这样，他们都太无趣了，一看就不懂。”那你怎么就觉得我会懂呢，我心说道，但这句话终是没讲出来。卢卡又说，“跟我去个地方，你就明白了。”行吧，我想。他带着我出了门，途经后院，藤蔓肆意地爬上栅栏杆，野花遍地，它们毫无章法地生长着。栅栏外的人各自忙碌，孩童三三两两奔跑，一切祥和。我正要疑惑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卢卡就像知道我的想法似的，先作出解释道：“……接着看吧。”太美好了。…然而表面的美好维持不了现状。

我看见两个人即将碰面擦肩而过时，其中一人突然摔倒在地。“哎呀！”那人作出了一副大脑空白的表情，然后指着另一个人，大喊道，“你为什么要撞我？！”另一个人大概是不想把事闹大，于是便赔礼道歉给了钱，那人嘴里“哼”了，勉强接过钱，扬长而去。孩童嬉嬉笑笑，路过的人毫不在意。一次无人在意的小闹剧匆匆过去。若非亲眼目睹全过程，我大抵也会被骗过去？那并非是撞，是故意摔倒引发的敲诈勒索。“环境无法轻易改变一个人，无论在哪，他们还是会那么的……贪婪，虚伪。”我听见卢卡轻飘飘地说着，“我第一次见到这里的人的时候，以为我们能成为很好的…唔，邻居关系吧，或者朋友关系，可惜要不是待久了，我不会发现的。”

卢卡的神情里透着一丝悲哀，就像一个孩子找了很久的糖却被别人轻而易举地夺走了——是失望吧？可是仅仅只是失望的话，为什么会流露出一种怀念呢。 “尽管如此，起码这里比我原先的地方要好很多。”我说。我看见卢卡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他愣了下，低声问道：“为什么？他们像一群…聒噪的蝼蚁！”我耸了耸肩，不知该如何作答。年幼起的良好环境应该会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不错的，起码在吃穿用度上从未苛待过我。然而，当我的母亲、我的胞妹离我远去，当我的父亲和那些贵族跟瞎子似的冥顽不顾到依旧摆弄着金钱交易，当我的灵感、我的创作、我的思想开始如干涸的流水般停滞，我清楚地意识到——苦难，是最不值得一提的。“那你呢，为什么还会来这里？”我平静地说道：“这样的人，在哪里都会存在。”

有时候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人了。我很想说——你知道吗，你的眼睛像枯死的春天。但这句话还是没说出口。卢卡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沉默了起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啊…抱歉。”我瞥了他一眼，笑着反问他，为什么要向我道歉呢，卢卡。说实话，他还是笑起来更好看，愁眉苦脸跟要给人送葬似的，我突然想道。我两手空空，才想起来随身携带的画板和画笔没有带下来……算了，没带就算了。我心下无奈，斟酌地开了口：“……不是说要看你的新实验吗？”

“我…嗯…你还想看吗？”卢卡惊诧地问道。得到的是我肯定的回答——当然，如果你愿意给我看的话。听到我的话，卢卡似乎又开心起来了，他说，走吧，我带你去看。

那天午后，卢卡带我回了他的房，去了另一个房间——是一个上锁的房间。我很少让外人进来，卢卡说，是我的实验室……也不算，我改造过的，用来研究的地方。我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急忙在一桌随意摊放纸张之中找到了钥匙。我凑近一看，是关于永动机的图纸，数十张……我向卢卡投去了一道目光，然后轻声问道：“你在研究永动机吗？”提到永动机这个字眼时，我注意到卢卡的表情更生动了——他的眼睛像热烈的春天。“是的。”卢卡开了门，笑了起来，“没有什么比永动机更令我痴迷了…我为它花费了几年时间，尽管我曾经的老师和身边人都不认同我——但没关系，我不需要。”

我挑了挑眉：“你曾经的……？”

“哦，一些糟糕的往事。”卢卡垂下眼。我感觉他可能对这个话题难过，我刚想出声道歉，但下一秒他又跟鱼的七秒记忆忘记了似的，他重新笑着说，“但是我很庆幸我离开了他们。在那个糟糕的地方，过着糟糕的生活，却要研究我心爱的永动机，想想都是多么的糟糕。”

“说起来，忘记问你了，关于你的那个新实验，为什么想给我看呢？”我的疑惑还是说出了口。卢卡·巴尔萨，可能我本质与那些人并无不同，我自诩也是个平庸、毫无乐趣的人，唯有艺术上的创作才能让我觉得我是活着的、我还活在这世上的。卢卡作出一副苦恼的神情，似乎也在思考我的话，他轻轻地说道：“你说得对……但如果一定要用什么解释的话——我看人挺准的。”“……sei davvero divertente,signore.”我被他的话逗乐了，“那我该说，谢谢你的眼光？”

“呃，嗯…”卢卡尴尬地支吾了一下，没再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