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奴娇一

夙宥国，凌煦四年冬十二月。

　　皇城深宫，此时已被厚厚的皑皑白雪所覆盖，雪，越发落得细密了。

　　重华宫的后院之中，种满了嫣红的梅花，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宫殿回廊下，小小的紫砂茶炉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

　　这重华宫的后院极大，有一碧色清湖早已结了薄薄的一层冰。四周修筑着汉白玉围栏，上面雕刻着白虎、朱雀、青龙、玄武等四象神兽，是权势、尊贵的象征。湖边立着一长亭，简雅极致又不失清丽，名为碧云亭，湖为清漪湖。

　　回廊下，我穿着一身白衣端坐于茶炉旁，日暮将至，苍山远矣，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色晚烟素锦绮罗裙仿佛要与地上的雪融为一体。

　　我那束墨玉似的头发垂在雪腻的颈旁，更显得我身姿如柳、纤细窈窕。鬓发梳着的是现下女子最时兴的反绾髻，斜斜簪着一支喜鹊登梅如意银钗，素银步摇长长垂下的珠饰流苏颤颤垂下，在鬓间摇曳。

　　我娥眉轻敛，一双如秋水般水光潋滟的丹凤眼中透露着三分冰冷味道，七分黠慧聪颖。忽而一阵北风吹过，花瓣冲起，混着雪花漫天飘飞，晃晃悠悠，正巧落到我那纤纤素白的柔荑上。

　　我轻轻地握住手心的花瓣，见院中花景甚好，不由得向身旁的宫女疏影催促道：“再去前殿瞧瞧，清浅那丫头忙完了没有？我的雪梅茶都已快煮好了。”

　　疏影见我那一脸认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了出声：“自娘娘进宫后，奴婢便从未见过娘娘您有如此兴致了。”

　　我烹茶的动作一顿，秀睫微扇，澄清的瞳眸，似是终于有了些许颤动，无意地凝望着灰蒙蒙的天边。

　　是啊，我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在清水镇受尽委屈的顾念初，也不是从前那个曾天真烂漫喜欢着那个人的顾念初。我再也不会是我，如今，我只是顾离离，离别的离。

　　疏影暗暗吐了吐舌头，她已然瞧见了我眼底的黯然与落寞。这不说还好，说了我反倒还多想了，于是疏影赶紧道：“娘娘，奴婢这就去前殿看看清浅那丫头究竟在捣鼓些什么。”

　　言罢便转身拐入回廊的内殿内，整个后院便只剩下了我一人。我水光潋滟的剪水秋眸只淡淡地盯着朱红色宫墙的那一剪红梅，思绪飘出老远。

　　容浔……一想到那个人，那个笑起来温文尔雅如同春风和煦般的少年郎，那个常年喜欢穿着一袭白衣的翩翩公子，我的心便不由得一阵抽痛，如用刀剜般，痛不欲生。

　　思念又有什么用？我与他，已经不是同一条道路上的人，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如今的我进宫已有半年，早已是夙宥国当今凌煦帝的妃子。更何况……当初亲手送我来这个地狱的，是他啊。

　　他从未爱过我，只是利用。利用皇帝对我的宠爱，他成为了缉熙侯，他的父亲成为了当朝宰相，而罪魁祸首晏家……则成为了位高权重的将军府。

　　原来，我的利用价值竟有如此之大么？大到两个家族可以因我而高升，大到昔日的恋人可以因我而被权谋蒙蔽初心，大到他们曾不顾一切而保我，原都是为了利用我。

　　不过，看到他成为九州大陆人人爱戴的缉熙侯，我这心里纵使不甘，也是情愿的。毕竟，他曾是我的救赎，我的信念，我的……公子。我也曾问过他为何要经常穿着一身白衣？搞得像披麻戴孝一般。

　　而那个笑起来如玉树临风般的男子，只微微笑道：“阿初，这个世上有很多脏东西，我只有穿着这一身白衣，才能够觉得，至少我是干净的，我不愿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而现在，那个信念坚定的少年，终究还是变了。我也变了。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我正浅浅吟着，身后忽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回廊之地本就由木板制成，人走路时的脚步声格外清晰，我以为是疏影或者清浅回来了，于是便道：“疏影，我感觉有些冷了，你回寝殿里将我那件云纹水貂大氅拿出来罢。”

　　等了许久身后却并无回音，我刚想回头去瞧，却看到有人将一件明黄色锦缎红绸里的斗篷披肩披在了我的肩上，顿时，陌生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龙涎香覆盖了我的周身。

　　我顿时愣住，我看着肩上那斗篷上绣着的九龙戏珠的图样，觉得周遭静得可怕，便是连细微的风声与雪声都听不见了。

　　我立即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来，转过身，果然瞧见了那一双用金丝银线勾勒出一条苍劲威武的青龙的鞋子，我不敢抬头，只低垂着脑袋，轻声道：“离离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皇帝钟离枫眠顺势坐在我方才坐过的座位上，淡淡吟出白居易的这一首诗。

　　我这才肯抬眸，流萤地转眸看他。此时钟离枫眠也正巧对上我的眼眸，他的眼中，却蕴藉着耀目的光华，挺鼻俊毅、薄唇风流。我轻叹，果然是个姿容绝世的男子……只可惜，他是帝王，最是无情帝王家。再者，我虽是他的妃子，可我却始终忘不了容浔。

　　“皇上，嫔妾并不是在醅酒，而是在煮茶。”我轻声道。言罢，索性亲自将已煮好的雪梅茶倒在一个牡丹白釉青花瓷杯里，而后有些漫不经心地奉上给钟离枫眠。

　　钟离枫眠假装不知我的心不在焉，见我秀靥剪红、清眸含愁，水嫩的娇唇、艳溢香融，竟是让人难承的绯俏。钟离枫眠眸光微闪，只觉腹腑内柔肠余荡，心头似被丝丝细线绕得微微酥麻，让人回味不止，却又形容不出那奇特感觉。

　　“哦？既不是酒，那是何物。”钟离枫眠抿了一口，顿时觉得口齿留香，这茶既有经年雪水的冷冽，更有梅花那苦寒的清香，入喉并没有什么惊艳，但过后却是回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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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皇上，此乃雪梅茶。”我眉梢轻挑，眼尾处一颗红色的泪痣显得妩媚魅惑，却与我恬静清冷的模样丝毫没有违和感，反而增添了几分静雅灵秀。

　　钟离枫眠又喝了几口，静静地看着我乖巧地垂手站在一旁侍候，有落雪已经拂在我乌黑如云的鬓发上，当真好似白了头。

　　他忽然握住了我那冰冰凉凉的手，微微蹙了蹙眉，声音富有磁性：“怎么，很冷么？既觉得冷，为何又要在这煮茶？”

　　我看着他那俊美非凡的眉眼，以及他那倾世的俊颜玉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长得很好看，待我极好，却又不是个昏君，反而是个贤明的君主。这令我找不到恨他的理由，因为送我进宫的人不是他，他只是个帝王。

　　我的鬓边因方才风雪的缘故已有些凌乱，偶有微风，拂面吹起几缕发丝，垂落时缭眉绕睫，衬着底下一双微微敛眯的点漆瞳子，有种别样的慵柔风情。钟离枫眠眸光幽深流转地看着我，令人看不清他在想些什么。

　　“随朕进屋去罢。你既身子虚弱，便不要成日坐于飘雪之下，受寒风之凛冽。”钟离枫眠有些轻柔地替我拂去发髻的落雪，温其如玉的眉眼中除了山河，竟含了些许温柔。

　　我点了点头，钟离枫眠站起来，整个人萧疏轩举，湛然若神，比容浔还要好看，不知如何形容，总之就是很好看，穷尽诗家笔。进宫半年来，他从未强迫过我，只是每日都会来我这重华宫中坐上一坐，用一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