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蝉

云亮

夏天总是晴得很正，阳光铺天盖地，把阴影盖进角落，夏天的蝉一声高过一声，催着睡懒觉的人早起，空气是逐渐高起来温度的味道，是晒过光后干燥的味道。

赵云把脸往枕头里埋，一头睡得很乱的头发恣意地翘着。他老早就被蝉鸣的声音折腾醒了，想睡却躺在床上越来越清醒，脸埋在枕巾里，能闻到洗衣粉和自己洗发水的味道。

他心脏里面缓慢地烧着火，让他越来越焦急，却又没有一丝一毫的动作去缓解。赵云抬着手臂圈住了自己的枕头，用力勒紧，被子像是被加了温，烘烤着他，他叹口气又往很薄的被子里塞了塞自己开始出汗的身体。他的母亲一早就出门了，没叫他，似乎也不算在意他何时起床干些什么。

最后赵云在心里数了一二三，踩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翻身起床，木地板凉到恰到好处，他光着脚刷了牙稀里糊涂吃了母亲留下的早餐，叹口气又坐回了自己的房间。

阳光照在木制的书桌桌面上，常年使用过桌面有层油亮的光，书页摆在上面，有些朦胧的倒影。他对着摆在窗前的书桌叹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家住在一楼，房间窗户对着自家的小花园，老旧的居民楼颇有味道，小花园里面低矮的花丛和枝丫之间藏匿的硬壳昆虫，都带着自己独有的夏天的味道，随着赵云开窗的动作扑了他满面。

赵云深呼吸一口气，一屁股坐在了位置上，翻开面前的英语单词本，闭上眼睛开始背书。

他的眼前逐渐浮现出一幅画面，脑子里面的单词字母在黑暗里逐渐淡去，光曲曲折折照出熟悉的场景，他在脑海里看见一个人扶着低矮的花园围墙轻轻地跳进了自家的花园，踩在光亮的草地上让那些光泛起一阵涟漪一样的曲折，那个人轻手轻脚地穿过低矮的杜鹃和栀子花，站在书桌的窗户前面伸出手指——

赵云背书的声音逐渐低了，没等他睁开眼睛回神去看自己的书，就听见一个清亮的男音：“怎么没声儿了？”

赵云一下子睁开眼睛，看见一个男人放低了重心，手肘撑在窗户框上，笑着揶揄地看着他。

男人背着太阳，表情蒙在微凉的灰里，眼睛里却细碎地有彩色。

啊，赵云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看自己的英语书，男人的指尖轻轻地戳在赵云的发顶，伴着声很轻的笑。

那时候有一阵风，从窗外吹进屋内，他手臂压着的纸页被吹得翘起来，还没按下去的头发被很轻地吹动着，一股力量压着他的血液往上冲，赵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抬手把男人的指尖拍开，嘴里念着你干嘛。

“来看看你。”男人笑着离开窗口，过了一会又回到窗口，“阿姨不在吗？”

“我妈刚出去。”赵云说，笔尖在纸上点了两下，又说，“出去了一会了。”

男人嘴里嗯了一声，手撑着窗框就翻进了赵云的房间，赵云还没来得及阻住他，男人刚刚踩过花园里面柔软的泥的鞋就踩在了自己卧室的地板上，他翻了个白眼：“诸葛亮你好烦。”

诸葛亮挑了挑眉，一巴掌按在赵云的头上：“你别是个傻子吧——叫哥哥。”

呸，赵云在嗓子眼里嘀咕几声，矮头躲开诸葛亮的手，伸手随便揉了揉头顶的头发，指腹擦过诸葛亮撤走的手上的皮肤，微微有些凉，被碰过的地方却又在须臾之后火辣辣地烧起来，赵云把手伸到桌下，把碰到过诸葛亮的地方盖起来。

“你来干吗？”赵云的视线重新落回桌面的书上。

“来看看你复习的怎么样了。”诸葛亮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感觉好吗？”

就那样。赵云不咸不淡地回着，视线没落去诸葛亮的方向，诸葛亮似乎换了个坐姿，木椅子在地板上擦出声响，赵云的视线在纸上擦来擦去，却显得心不在焉，一个字也落不到心里去，却偏偏没有把视线挪开的勇气，似乎一动就会被别人看出心里的想法。

诸葛亮和小时候一样习惯性地敦促着他学习，按理说早就应该习惯了，可是赵云却觉得，在某些时刻，这种氛围悄悄地变着质，反而让他学不进去。

啧。赵云啧了一声，把书合上，脑袋放上了桌面，剩了个后脑勺给诸葛亮。

他原本以为诸葛亮会说些什么，等了半天却没等到诸葛亮的声音，他正要抬起头，一只手很轻地碰上他的后颈，那只手在夏天里显得凉且干燥，像是隔绝蝉鸣声的一道屏障，赵云觉得世界被真空笼罩一般寂静下来，他瞪大了眼睛，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反应，只好安静地躺着。

那只手也很安静地碰着他，一直等到赵云偏高的体温烧上去，侵吞了皮肤上的凉，他才慢吞吞地收回去。

“起来。”诸葛亮把赵云放在桌面上的几本书整理了一下，书脊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地响，那些声音顺着桌面进了赵云的耳朵，有些震耳欲聋，“我带你去个地方。”

好，赵云抬起头，看见诸葛亮正对着他很轻地笑。

太熟悉了。

赵云跟着诸葛亮跳上地铁，人也不多，赵云拉着扶手把座位让给诸葛亮，自己站在旁边有些晃。诸葛亮说你长得真快，赵云哦一声没了下文。

小时候一直是诸葛亮比较高的，带着赵云像是带着自己的亲弟弟，前几年赵云还能把自己放进弟弟的角色了，可等到他上了高中，身边出双入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之后，那股隐秘的甜蜜流溢在他的身边，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脱离角色了。

可是诸葛亮对他还是一开始的模样，对他是细心的好，却又隔着跨越不了的距离。

赵云在周围小心翼翼喜欢着别人的人中间孤独地立着，别人给他的情书他全部假装有意无意得暴露给诸葛亮，然后顺理成章地被诸葛亮以妨碍学习的说辞收走。他什么反抗都不做，让诸葛亮收走了那些粉色的纸页，垂在身侧的手虚窝成拳，在阴影里悄悄地用力。

赵云早就忘记了是在哪年哪天明白过来自己对诸葛亮的感情一远再远，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和掌握。那些奇怪纷杂的情绪会不定时地醒过来，牵着他的灵魂，让他抬起头，眯着眼睛出神，眼前什么也没有，却又有别人看不见的色彩。他总是能记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时窗外很亮的光落在自己的作业本上，把签字笔的笔迹模糊成很细的痕迹，他像是被扯住了思绪，想起诸葛亮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题时捏着笔的好看的手，还有那些细瘦的字迹。

但是诸葛亮对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一样的好一样地待在身边，偶尔敲打着告诉他学习的好不要搞幺蛾子，上学即使要迟到也等着他，放学却告诉他早点走自己还有自习。但是赵云能感觉到，诸葛亮对他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像是刻意一般让他贴不进，感觉不到诸葛亮独有的温度——大概就是不喜欢吧，赵云眯着眼睛一个人想，好不好只是习惯，和感情无关。有颗心脏被安静地碾磨着，渗出点点血，不算疼。

诸葛亮从小就是优秀的孩子，成绩稳定优异性格不骄不躁，长了张落着光般被眷顾着的好看的脸，受着欢迎又和别人保持着克制的距离。赵云原本想，大概一辈子和诸葛亮保持着近而不贴的关系也不错，却在诸葛亮毕业考上市里最好的大学，分数线超过一大截的时候，突然醒悟一件事。

同班的同学在他耳边聊着天，羡慕着诸葛亮的优秀，说着上大学真好啊可以谈恋爱可以逃课云云的无聊话。

赵云原本有节奏地翘着桌面的手指一下子乱了，他猛地退了一下板凳站起来，出了教室站到了阳台上。

诸葛亮的身份变了，在一夜之间，从会被家长约束着的高中生变成了自由度大大提高的大学生，时间上的跨度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周围人的态度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本压抑着的欲望现在被鼓励着摆上台面，喜欢便是喜欢了。

赵云突然心浮气躁起来，本来睡在骨子里面的情绪像是逐渐沸腾的水，一点一点喧嚣起来，惹得他皱起了眉。他和诸葛亮之间像是在一瞬间被拉开了阶级的差距，他的天地被规划在两点一线被规划在几十个平方中间，而诸葛亮早就跳脱了出去。他的世界宽阔起来了，可以接触更多让他心动的存在，而赵云阻止不了。

没有理由也不够资格，乃至于所站的“你的弟弟”的立场也岌岌可危摇摇欲坠。

那时候响起了响亮的蝉鸣声，赵云烦躁的握紧被太阳光晒得很烫的金属护栏，他闭上眼睛仰头去望阳光毒辣的天，眼前一片血红。

他想他大概抓不住诸葛亮了，很快他会听到诸葛亮有喜欢的人，或许诸葛亮还会和他这个朋友讨论喜欢的对象，或许会闷声不响地和别人在一起。

都糟透了。

赵云撇着嘴盯着地铁的地面，诸葛亮用自己的脚尖去碰了碰赵云的，碰上赵云猛地抬起来的视线后问他：“你没事吧？”

没有。赵云扶了扶单肩背着的包，又问，“我们到底去哪儿？”

诸葛亮这时候站起来，脸一下子贴近赵云的，就在赵云快忍不住凑上去的时候诸葛亮却从旁边走开，对他说下车啦。

赵云应了一声，拖着脚步下了地铁。

那一站的名字就是诸葛亮大学的名字，诸葛亮刷了卡带着赵云进了学校，一路上碰上不少认识他的人，抬着手笑着跟他打招呼。

诸葛亮笑着一一回应过去，赵云跟在他身后去辨别诸葛亮在面对每个人的时候侧脸细微的表情变化，弧度有没有深一些，话有没有轻一些，似乎都成了他衡量的标准，跟了一路也没听清诸葛亮给他说了些什么，被诸葛亮挑着眉问他有没有认真听的时候回过支支吾吾的有。

当然没有。

他现在眼前的每一个细节都是诸葛亮的，他愈发不明白诸葛亮带他出来的意义，却也不开口打断，走在一旁安静地自己想。

他感觉心脏深处藏着的种子顶出了新芽，勾着他的血肉，又痒又疼。

“你啊。”诸葛亮看着走神的赵云，叹了口气，“走神成这样怎么上课的。”他去看赵云的脸，刚好瞥见赵云盯着图书馆前面的水池发愣的侧脸，那时候树影正浓，有些没被阴影拉扯住的光落下来，在赵云英气的脸颊和深棕色的发顶上落着，让他像是闪烁着细碎光芒。

诸葛亮眨了眨眼睛，伸手过去拉赵云的手，赵云却下意识往后一退躲开，却没想动作太大，原本在肩膀上摇摇欲坠的背包落了下来，赵云哎了一声抬手想拦住他下落的趋势，却绷开扣带，里包没拉拉链，书掉了一地。

“……”诸葛亮楞了一下蹲下去帮他捡。

他穿着白色的衬衣，领口开着两颗扣子，站在他身边的赵云能看见阴影下的锁骨，他歪着重心换着视角想探寻别的东西，却又迅速明白过来自己在干什。他赶紧挪开视线，欲盖弥彰般也蹲下来捡起自己的笔记本。

“我带你来学校只是想让你感受一下我们学校有多好。”诸葛亮这么说着，手上的动作慢吞吞，“阿姨说你最近不在状态——成绩滑了吧。”

“累。”赵云埋着头懒得解释，眼睛有些干。他老是会想到自己失利的模样，想到再也见不到诸葛亮的未来，甚至于为自己编织好了那时让人窒息的氛围，他在午夜寂静中抬起头，会对着黑暗眯起眼睛，一边质疑又一边希冀。

“都这么过来的。”诸葛亮说，把赵云的书抱在怀里，“我二模的时候拿到分基本上觉得自己考不上了。”

“你扯淡。”赵云白了诸葛亮一眼，也把书抱在怀里蹲在诸葛亮面前。

“认真的。”诸葛亮哼了一声，顿了顿又问，“想考哪儿？”

你学校。赵云的话在喉咙里滚了一圈又咽了回去，他这这那那几声，才在诸葛亮注视的视线里，“都行吧。”

诸葛亮没接话，一脸严肃地看着赵云，盯得赵云心里有些发毛，他站起来，正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就听见诸葛亮的声音响起来。

“这个学校不行吗？”赵云低头去看他，却只看见诸葛亮的发顶。

“行吧。”赵云低声回答，犹豫的声音听着像是不情愿。

“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吗？”诸葛亮利落地接上去，像是不满也像是失落，语气带着抱怨。

赵云挤出一句干巴巴的我没有，诸葛亮哼了一声视线看向很远的方向，赵云又重新蹲了下来，闻到一股青草的味道。

他脑子突然很乱，一边思索着诸葛亮的话的含义，一边问着自己青草香来自哪里。

“诸葛亮，”赵云捏住自己的眉心，“以后话说清楚点。”

诸葛亮哈了一声，表情惊讶地转过头来看赵云：“笨得要死的从来都是你。”

“从小到大你就会诓我。”赵云皱着眉，光落在他的鼻尖上，吸引走了诸葛亮的视线，“谁要信你。”

“我从来就没跟你开过这种玩笑——特别是这次。”诸葛亮一字一句地说，他深呼吸着，视线直直地盯着面前突然有些呆的赵云，他正要把手里的书丢还给赵云，突然眼前一花，把赵云拉着踉跄地跑起来。

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从骨髓深处砰得炸开，轰得人神志不清，喜欢和怀疑裹在一起，填满了四肢百骸的每个角落——他管不住自己了。

诸葛亮手里还抱着赵云的书，赵云抱着自己的包和几个笔记本，撒开腿拉着他一路跑，诸葛亮被他扯着跑得气喘吁吁。赵云一直拉着他跑到了学校不知道哪个角落里，诸葛亮撑着膝盖大口喘气，声不成调地骂他，说他犯病。

周围都是些树，树荫落下来还有些凉，蝉鸣声更加响亮，似乎贴着耳廓。赵云有些烦躁，扯了扯T恤的领口。

他体力比诸葛亮不知道好多少，他大口地呼吸着，胸口起起伏伏，转过身，把手里的书都丢在地上，站到诸葛亮面前，开口问他：“我告诉你，我要是考上了你想反悔也没用。”

“说了你就是傻逼。”诸葛亮气喘吁吁，抬手揪住赵云的T恤下摆，“要不是因为你我早就报省外了。”

赵云没说话，垂着视线看着诸葛亮的的后脑勺和背，他嗯了一声，微微俯下身，很轻地挨了一下诸葛亮的发顶。

十多年的等待等来一场盛大的歌，夏日蝉鸣依旧。

今年夏天光还是很亮，天空通透云层稀薄，还是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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