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

信邦

最近刘邦烦躁得不行，整个人围绕着勿近的气场，每天把键盘敲得噼啪作响，开会时指尖在桌面上点着焦躁的节奏。几个朋友小心翼翼旁敲侧击地问他出了什么事，他却挂上微笑说什么都没有。

那才怪了。

刘邦在朋友中间揣着自己的一个秘密，他并没有一直单身着，只不过不太适合公开，一方面是对方不愿意，另一方面，或许要牵扯上违不违法的问题了。

他有个小男朋友，刚刚升了高三，学校离他公司不远，有时候他加班的时候从窗户往外看，能看到很多穿着一样校服的人像是扩散开一般流散到街道的各个角落。

但是刘邦总是能一眼认出自家的那个，那个人最近染了一头红色的头发，原本男生长发就是违纪，现在是违纪上再违纪——刘邦上次一见他就皱着眉头说他，搞得两个人吵了一架不欢而散。

刘邦捏了捏眉心，心想这大概就是自己最近控制不住脾气的由头。他只要一想到那个年轻的身影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走，他站起来叫他名字，那人却挥挥手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骑上车走远的样子，心脏里面就像是被胀满了被遗留下来的味道一般，酸涩苦辣，让他骨髓发酸。他的自持和遮盖心情的面具似乎在某些时候消失不见，莫名地坦诚。

那些感情他似乎在意又不在意，不想多费心思却又忍不住去想。他过着平常的日子，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却在细枝末节里被出卖彻底。

他还记得那个人的名字孤独地震荡在空气里面的感觉，回荡在旁人诧异的目光里。

韩信。

他和韩信认识的契机莫名其妙，他帮一个亲戚接刚上初中的儿子，在老师办公室碰上因为长头发被抓的韩信，那时候那个高瘦的男生回过头来看他，脸上还贴着创口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刘邦礼貌地笑笑，正要拉出初一的刘禅走，谁知道孩子亮着嗓子喊了一声老大。

刘邦感觉有点尴尬，再抬起视线，发现那人也把视线落在他的脸上，一副打量的样子，刘邦为那股视线微微有些皱眉。那视线太过赤裸，把什么都写在表面，刘邦几年没被那种视线扫过，早不习惯。

刘禅走到办公室外后就站住了，死活不跟他上车回家，一直等到韩信二不挂五地背着包从办公室出来，眼睛一亮就跟上去说话，刘邦揉了揉眉心，揪住刘禅衣领，正要走开，眼前一花，却看见一个亮着的手机屏幕。

那个高个子的男生勾着嘴角笑，带点邪气，伸着手。刘邦突然觉得有点晕，下意识就把手机接了过来，捏着却没动作，一直等到男生的手在他面前晃了两下后才回神，问出一句什么事。

要电话啊。男生也直白，毫不避讳，忍不住笑出来。男生眉目生的好看，英气又俊美，笑起来像是落了光，眉骨遮挡下的阴影里眼睛中的细碎更加闪。

刘邦不知道当时是什么心思，一边说着我不是学生啊一边把自己的手机号存在了别人的手机里，男生接过自己手机马上就按下了通话键，刘邦放在包里的手机啸叫起来，男生挂了电话，对着刘邦挥了挥手，说走啦叔。

他转身走出去两步，又回过头来对刘邦笑，我叫韩信。

刘邦也拉上刘禅转身离开，脑子里却乱哄哄，满脑子都是韩信回头的灿烂笑脸。那人嘴角的弧度像是在他的心脏上留下不轻不重的痕迹，抹不去记不清。

虽然说是交换了电话，但是双方都没有主动联系，清醒过来的刘邦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想还是划清界限为好。

毕竟太莫名了些，年轻好看的高中生，对着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男人出手，实在是太不合常理了。

刘邦把这件事当作个玩笑抛在了脑后，继续自己朝九晚五加班加点的日子，却没想到有一天推开同事办公室的大门的时候会对上熟悉的视线——要说熟悉或许也不，换做印象深刻来讲更为恰当。

韩信弓着背坐在地上，正趴在低矮的茶几上写作业，校服外套系在腰上，露出紧身的白T上衣，他头发比上次看上去还要长些，用皮筋很高地束着，看见刘邦开门进来的时候也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下一秒就调整为意味不明的笑容。

坐在办公椅上不动如山的张良做着介绍，韩信也不挑明，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说你好啊刘叔叔。

刘邦嘴角抽了一下，手按上韩信的肩膀悄悄用力，说崽子你也好啊。

他翻了个白眼找张良交接了一下事情，张良应了声好提起包打算离开，韩信在中间啊了一声，尾音挂着疑惑，张良看了一眼韩信，又看了一眼刘邦，说这孩子交给你了，我一朋友的孩子，你看着他就成。

刘邦张了张嘴，然后看着张良打开门就走了出去。

撒丫子都没这么快。

他撇了撇嘴，回头时韩信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站起来，对他露出一个笑容，像是把赖定你了几个字写在了脸上。开门出去之前跺了跺脚，视线落在地上，顺溜着往后一看，看见韩信也正歪着头看他。

那之后是些什么故事刘邦想了想，觉得不太清楚。大概像是所有的在一起的人都会经历的事情那样，两个人逐渐熟捻，一起约着看最新的电影，吃些上过微博的有名的吃食。不穿校服的韩信显得成熟又时尚，一身潮牌站在刘邦身边倒也合适，隐隐约约间缩短了两个人看上去的年龄差。

韩信有时候会提起来，会说第一次见到刘邦时错误地估计了年龄，他说刘邦长相显小，像是旁边那初中崽子的哥哥，话头一转却又说叫你叔好像很有趣。刘邦会回以白眼和趣你妹，然后笑起来，韩信也跟着抖着肩膀笑，笑声荡在空气里，震撼出看不见的涟漪。

那或许能在一起。刘邦这么想的时候总是会接上内心里的一巴掌，韩信对他来讲年龄太小了，内心的期待似乎应当早日扼杀，对谁都好——但是偏偏他一看见韩信站在他身侧的笑脸，就说不出不再联系的话。

啊啊我真不是个好人。刘邦端着提前到约定地点的韩信买来的饮料这么想。

喜欢是韩信说出来的，年轻人的喜欢总是轻易又深情，一句又一句也不羞涩，刘邦被他堵在咖啡店的角落，身边是大号的落地盆栽和墙，身前是站在面前表情严肃的韩信。那种深沉又闪光的表情难得出现在韩信的脸上。

那时候大概是正儿八经认识过后的第三个月，四分之一年，刘邦被认真的气氛包裹着，隐隐有了逃的心思，他啊啊地应着，打算用让我考虑一下的借口逃开，却被韩信伸手拦住。

喜欢是哪里来的，刘邦从来都想不明白，他不知道韩信是从何时开始喜欢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接受——然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他直接跳过了自己是否喜欢韩信的问题。

韩信身上有股年轻的气息，像是夏天被烘烤过的温暖，烤得刘邦脑子又开始晕晕乎乎。他骂了一句什么，闭上眼睛抬手揪住了韩信的衣领，说好。

那就在一起了。

刘邦还记得那是个星期天，吃过晚饭两个人从餐厅出来的时候外面天已经黑了，早冬的空气透着冷，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肺里多了些有些正在融化的冰碴。他整了整衣领走出去，韩信跟在他后面吸了吸鼻子。他穿得薄，像是在炫耀年轻一样散发着温度，刘邦回过头去看韩信，韩信勾着嘴角对他笑起来。

韩信总是喜欢笑，像是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恣意亮眼让人目眩一般，毫不吝啬自己的杀手锏，也乐得使用。

那时候他们正走在天桥上，身边的人熙熙攘攘，旁边商场的巨大灯箱发着冷光，那些光落在韩信年轻与成熟气质交混的脸上，把他的轮廓衬托的更加深邃。

韩信叫了一下刘邦的名字，刘邦哎了一声却没停下脚步，韩信几步缩短距离，伸出手想去拉刘邦的，刘邦挑了挑眉，抓住韩信伸过来的手腕往前一扯，在他踉跄的那一步时嘴唇擦过韩信的耳廓。

韩信眼睛瞪大一下，又把自己的表情压回去，大概是那时候刘邦突然有些迷瞪地反应过来，韩信还是个孩子，看什么都单纯又直接，喜欢就抓住，爱了就说，在一起就牵着手一直走下去。即使他有时候说话做事成熟得像个老成的大人，细枝末节显得成熟又细致，绅士的动作不知道学自哪里。

韩信重新抓住刘邦的手，把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塞进自己宽大单薄的外套口袋里，刘邦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看见韩信用力镇静的微红的脸。

直白地像是没有前后调的香水，缠绵一往情深。

虽说关系更近一层，但是韩信刘邦还是各自有各自的身份和职责，刘邦奔波于生计，韩信每天在学校捱着，趁着老师背过身的时候摸着手机给刘邦发短信。刘邦有时候点开那些没什么意义的短信，看那些日常的字句，觉得好笑又温暖。不过他不怎么回复，一来觉得那些话没什么好回的，二来觉得自己早过了用短信和恋人黏在一起的年纪。

但是刘邦总会想到一些画面，想到韩信是怎么把手机塞在桌子抽屉里，弓着背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给自己发短信，又要提放着讲台上的老师又要注意着后门时不时突然出现的班主任，提心吊胆又心惊动魄，别样的刺激。

他忍不住笑起来，像是被人笨拙地喜欢着的得意。

偶尔韩信也会抱怨他不回短信，刘邦笑着去揉他长长的头发，说你个傻小子。

韩信有时候晚自习放的晚，他去接过两次，也冒充过家长，韩信家里似乎不怎么管他，生活费给够了后就放他自由，不论韩信被德育处请着喝多久的茶上多久的课，他的家长都没出现过。

那次因为头发的原因刘邦冒名顶替韩信的哥哥把他给接了出来，他把韩信塞进后座，韩信黑着脸一言不发，背包的背带在手里揉来揉去，刘邦问他也不理，盯着窗外眼神很空。

刘邦直接把车开回家，本来是想让韩信吃了饭再走，谁知道韩信一进门包往地上一扔，凑过来就开始吻他。韩信抱着他把他压到沙发上，吻过后脑袋往脖颈一放，打死都不抬起来。刘邦摸着他的头顶，手掌顺着弧线滑下去捂韩信的眼睛，有点湿。

好烦啊，韩信说，不要摸了。

那好。刘邦的手换了位置，耳廓脖颈肩胛脊梁，最后他搂住韩信精瘦的腰，一边在心里骂着自己混蛋，一边去吻韩信的耳廓，舌尖挑逗上耳垂。

那大概是个糟糕的夜晚，刘邦吞了一肚子的后悔，和韩信瞎胡闹到凌晨，夜晚的黑暗似乎沾染着黏腻和喘息，在某些时刻裹挟着特殊的热度。他迷迷糊糊地记得自己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突然想起韩信还是个孩子——但他也不会永远是个孩子。

孩子，狗屁孩子。刘邦扶着床头柜歪歪地站着，不知道是在抱怨还是夸奖。他或许根本不想把韩信当孩子，恨不得他早就大了和自己比肩，一早碰上也省得错过自己的这么多年。

人总是莫名其妙，一边装作孤独也坚强一边被欲望趁虚而入，搅混了清晰的路途，也让人带着罪恶感地悄悄沉沦。

第二天刘邦醒的时候韩信趴在他身边还睡着，眉头皱在一起。刘邦从床上下去，昨晚胡闹的东西从隐秘的位置留下来，引来刘邦的骂，韩信似乎是醒了，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瞪瞪问他怎么了。

刘邦翻了个白眼进了浴室，韩信胡乱套了件衣服跟着他进去，贴在他身后闭着眼睛帮他。刘邦喘着气问他哪儿那么熟练，韩信在他耳边喷出带笑的气音。

似乎是意味深长，也像是大家心知肚明。

韩信一边说着我要迟到了，一边抖了抖自己被淋湿的校服，穿了件刘邦的衣服去了学校，下午放学时刘邦又接到德育主任的电话——没穿校服。

那时候韩信的头发已经挺长，刘邦进办公室门的时候看见他晃荡着的马尾，阳光下的头发有着好看的光泽，闪烁而迷人。

刘邦逐渐才知道韩信平素吊儿郎当的模样和不同外表的内核来自哪里，或许是家庭或许是学校，来自于别人的视线和期待的关注，一边觉得自己引来别人的注视不怎么舒服，一边又担忧于无人注意。可以归结于青春期的奇怪反应，也可以归结于孤独。

孤独两个字一下子把刘邦从回忆中拉扯出来，他接着揉自己的眉心，眉头却皱得更紧。

他可能把韩信苛刻得太紧，像是想接替他父母的职责那样要求韩信，他想起那天韩信拍案而起的表情，失望又冷漠。

他总是忘记韩信还是个孩子，总有些莫名的空缺需要温度来弥补，即使只是现在是，那也是既定的现实无法改变。

刘邦把手机摸出来，解了锁找到一个联系人，手指在通话键上方悬来悬去，却总是因为寻不到好的说辞而坚定地按下去。

“邦哥。”就在他靠着落地窗纠结的时候，一个同事突然推开他的门叫他，“外面有个孩子找你。”

刘邦愣了一下，突然咧开笑容，好好好应了几声，手机收回包里，迈开腿出了办公室，推开待客厅的门，看见韩信正坐在沙发上，脚上蹬着刘邦送他成绩进步奖励的红色篮球鞋，听到开门的声响后一下子站起来。那双鞋颜色有些亮，刘邦好半天才把视线挪开。

韩信把红色染了回去，黑色却因为漂过的缘故站不住脚，发尾沾染着暗红，原本挺长的马尾也剪短了去，留了短短的一撮揪在脑后。他站起来眼神左右转了转，视线才落到刘邦的脸上。

“我……”韩信刚开口，刘邦摆摆手就住了他的话头，他走过去推着韩信的后背出了待客厅，留给同事一句我带我弟弟出去一下。

韩信听到弟弟两个字，原本裹带着歉意的脸一下子臭起来，哼了一声走到了刘邦前头，刘邦无声地笑起来，追上去拉住韩信，出了公司曲曲拐拐走出老远，不知道绕进那几个老旧小区中间的小巷子，两个人才放慢了脚步停了下来。

“对不起。”韩信把视线落在身旁坑坑洼洼的水泥墙壁上，嘟囔出一句对不起后就没了下文，刘邦好整以暇地站在他对面，嗯了一声也不接话。

“我以后不染了。”韩信又说，视线落到刘邦脸上，刘邦眨了眨眼睛，突然觉得韩信的头发剪过之后有点可惜。

他摆了摆手，“我也有错，管你这么多干吗。”刘邦挑了挑眉，“我又不是你爸妈。”

韩信听了这话，脸色突然灰了点，垂了视线声音压得很低，有些哑：“你什么意思啊你。”他嘴角抿得紧，过几秒牙齿用力地咬住了嘴唇，血液被他挤得没了位置，嘴唇发了白。

刘邦愣一下，噗得一声，抬手揽住韩信的后颈，说：“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行吧。韩信哦了一声，声音亮了点。这时候刘邦听到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他低头一看，发现韩信的包掉在了地上，正打算捡起来，韩信腾出来的手突然就用力地抱住了他。

“我想快点大学。”韩信把自己的头埋在刘邦的肩窝里，闷声闷气地说，“到时候搬出来和你住。”

哦呦。刘邦一下子笑起来，韩信能听到透过血肉的笑声深沉沉稳，又染着真挚的味道。

“想我啦。”刘邦说，抬起手回抱住韩信，手摸在他的背上，能感觉到韩信肩背上骨头支棱起肌肉的曲线，韧性十足。

韩信回给他一个鼻音，刘邦收了笑，认真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那时候时间正是城市里夕阳最足的时候，低矮的老旧居民楼拦不住那些暖橙色的光，没有温度却又给人十足温暖的视觉效果的光，像是温柔的毛毯一样铺盖在他们的身上，影子是泛紫的深。

“那我们回家吧。”刘邦闭上眼睛，看见眼前一片很亮的橙红色。他偏头吻了一下韩信的耳廓，嘴角勾出弧度。

十七岁像个孩子也不是不好，至少可以一起走很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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