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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世

韩信起得很早。他已经清楚这里的人并不会在天光泛白初始就开始辛忙地劳作，但他改不了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无事可做，便靠在阳台的横栏上看楼下并不入眼的景色，吹着清晨略带凉意的微风，直到日头出来才进了屋内，懒散地躺在沙发上。睡意在趋于和暖的温度中渐渐涌了来，在即将寐去时，他突然想起前几日他从角落里发现的书。

确切来说，那不是书，而是一本誊抄本。

他能看得懂这里的字，可终归不是他稔知的惯用的字，他也不甚费心思去习惯。他能从角落里发现那本誊抄本，盖因封页上的字令他熟悉得像是回到刃锋嗜血的年光。

以及熟悉的名称。

用小篆书写的“淮阴侯列传”。

淮阴侯是谁，没有人比他更明晰，他未曾翻阅，也清楚那里面一字一句都离不开韩信，想来大抵是后生所著的记载了韩信生平的书籍。

他提不起兴致去看后人眼中的韩信是怎样一个人，那都与他无关了。他重活在两千年后。

韩信已经死了，死在两千年前的禁宫中。

连同他的功过是非一起。

虽然这么想，最后韩信还是去了小区外的书店里。

“有没有《淮阴侯列传》?”他问柜台后坐着的老人。

老人慢悠悠站起身，冲他指了个方向:“你说的是《史记》吧?《史记》在那一排，你翻一翻就能看到淮阴侯的篇章了。”

韩信犹豫地看着简体的字，终于还是在一排繁杂的书中找出毫无秩序的《史记》，放到桌子上，随意挑出一本。他信手翻开带起的那一页，恰好是《高祖本纪》。他愣神，垂眸看见“斩蛇起义”的字眼，扶着书页的指尖犹如被烈火灼烧般无力地搭在桌上，而后他反应极快地抬手合上书放在一旁，换来另一本。

他只略微翻动，便找到了他要找的内容。

他在找属于韩信的历史记载。

没有人真的不在意自己的身后名，若无身后显荣，谈何生前功成名就。当年韩信忍得了胯下之辱，为的也不过是有朝一日飞黄腾达罢了。

可现如今韩信偏偏没了看下去的勇气，被掐住的页脚如同竖了密密麻麻的针，扎得他有些难以言说的疼。

他正兀自出神，肩膀被人轻轻拍了拍。韩信侧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眉眼五官硬挺俊秀，又无端地让他生出不好的预兆来。

那个男人指着他手里的书:“先生，我很需要您手中的这一本，您可以暂时让给我吗?”

横竖韩信没了看的心思，他爽快地把书交给男人，随口问他:“你要这一本找什么?”

“淮阴侯。”

听到答案，韩信心头生出些微妙:“你对淮阴侯的生平了解吗?”

男人点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没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关于淮阴侯的事。韩信蹙着眉，寻思着该怎么开口:“淮阴侯——就是韩信，”提到自己的名字让他稍作停顿，那抹不自然转瞬就被很好地掩饰过去，“你认为他如何?”

这不是个好回答的问题，从男人纠结的神色便能窥知这一点，“历史人物向来性格多面，历史书籍偶尔也存在出入，因此我无法断言韩信是个怎样的人，但有些确是毋庸置疑的，比如骁勇善战、足智多谋、能屈能伸。”

韩信了然颔首，片刻后又问起另一个问题:“你知不知道韩信究竟因何而死?”

“这也是令人纷争的问题。有说法说韩信死于吕太后与萧何之手，也有说法是汉高祖对他心生畏惧，起了帝王猜忌，”说到这里他轻声细叹，“我宁愿相信是吕太后为了立威而杀害了韩信。韩信帮着刘邦打下江山，最后却因功高震主而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未免凄凉，换个角度来讲，刘邦的做法也未免太不近人情。”

韩信沉默地听着，一言不发。

你错了。

他失神地想，可他没有说出这句反驳的话。

当他被召入长乐宫时，他就知道他无法再全身而退。

他远赴征程时受过不少伤，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却从没有哪一次让他这般明确地感觉到，他会命丧于此。

那些竹刀刺透皮肤刮过血肉的痛感原胜过刀刃划过的苦楚，尖锐的，难忍的痛感无一不在凌迟他的意识。

吕皇后看着他的目光如同闪着冷光的匕首，锋利冷峻:“淮阴侯不必挂心，本宫会安排你的族人到地府与你共聚，你且安心阖眼去吧。”

他并非愚蠢之人，又何尝看不透形势，只可恨连累族亲，却又心怀不甘地问容色昳丽的皇后:“这件事，主公可知道?”

待消了话音他却是也要为自己的愚蠢笑出声来。

他的主公如何会不知。

想来那羡煞数人的“三齐王”“五不死”，亦不过是将他猎杀之局中的一步罢了。可笑他昔年笑言项王匹夫之勇妇人之仁，焉知他韩信便就不是那等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之人。

他死了。

他死之前，依然痴想着他的主公会来救他。而事实是，他的主公放弃了他。

刘邦，放弃了韩信。

“……我想，韩信临死前肯定后悔当初帮着刘邦夺取江山，又或是没有听从项羽的话称王齐地。”男人最后惋惜地总结，又转过头来盯着韩信，“你觉得呢?”

“什么?”韩信尚不清楚他讲到了哪一步。

男人好性子地重复一遍:“你觉得韩信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帮刘邦打天下或是没有起义造反?”

韩信垂首沉吟，片刻后凝视着他，认真地摇头，“韩信不会后悔。”

无论是死时，还是此刻，韩信这样问自己——

你恨不恨他?

而答案无一例外是不恨的。

既然不恨，又怎么后悔。

韩信的目光游离地移开，落在捕捉不到的虚空:“也许韩信比谁都清楚，刘邦，只是做了一件所有帝王都会做的事。”

王者善谋，这一天，韩信早已料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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