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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令追仙【上】

王者乙女堆放处

01

“狄大人,真的不管他吗?”

 这个声音,嫩得很,是少女独特的清脆嗓音。

 “你说的有道理,那就让巡城卫来把他拖出城去吧,或者由你来办。”

  唔……真是熟悉的不留情面呢。

  小个子的巡街少女快要哭出声来:“狄大人,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嗯,那就走吧。”

  “可是,真的不管他吗?”

  “你说的很有道理,让巡城卫来把他拖出城去吧,或者由你来办。”

  “……我错了狄大人。”

  李白睁了睁眼,撑着身下的瓦片起身,还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是了,昨夜喝太多了。

  不对,不是昨夜,天还没亮呢。

  想到这里,他重新躺了回去,微凉的夜风吹拂,稍稍散去了一身酒意。

  “沈小姐,是特地来看某的吗?”看他是不是已经醉死在长安街了。

  长安的小治安官从头到尾都透着股女儿家的精致,她看向青年的的眼中藏着一抹狡黠的笑意:“烦请剑仙不要睡在我家屋顶,夜深了,剑仙自去找地方安歇罢,我刚刚帮你将狄大人支开了,这酬劳该如何算?”

  李白没管少女的后半句话,只听得前面二字。

剑仙……

  李白提起腰间悬挂的酒壶,这葫芦还是街边刚买的,缠上穗子,好像原本就挂在那。

  他晃了晃酒壶,半点声响也无了。

  哎,不想动。

  他就这样平躺在这附近唯一一座平顶房屋面上,和房主人面面相觑。

  夜风更加肆无忌惮,仿佛要赶走这大半夜还在房顶留恋不舍的二人。

  个子娇小的女孩忍不住打起了哆嗦,乌发被风吹得如同扇子一般前后摆动,系在脚腕上的铃铛似乎是嫌弃不够热闹一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这凄清肃杀的夜晚更添得几分鬼魅无常……

  少女抽抽鼻子,忍不住问道:“剑仙,可以下去了吗?我刚下差了,累得不行。”

  李白余光一扫,小家伙就打了个喷嚏。

  “哈湫!”

  他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这方屋顶上冷清了许多,哎,刚刚该把狄大人留下的。

  “沈小姐,你与狄大人行动颇为迅捷。”

  没了旁人在场,平日里没少被狄仁杰压榨的召脸上精致的笑容逐渐向皮笑肉不笑发展:“那可不及剑仙万分之一。”

  或许是醉意朦胧,也因为这个夜晚和他初入长安时的那天并无不同,他清楚地记得,天晴的时候,夜晚的苍穹,也是这般,只是蒙上了一层乌纱,化作靛蓝的幕布,其上月明星稀。

  决意仗剑天涯的青年立于巍峨耸立的城门前,仰头便是这样的沉沉天幕。彼时如他,不惧险阻,更遑论忧愁。

  剑光与月色交错,让他觉得,便是这无边夜色,也能够一剑拨开。

  他便能够独揽天上这一轮与游子作伴的明月。

  “欲上青天揽明月。”

  诗意与剑意融会贯通的青年看着朱雀城门上挥剑而就诗句,放声吟咏,引来了守城的巡城卫。

  长安的灯火照亮了纵身飞跃的身影,却始终无法留住这个别具一格的旅人的半分踪迹。

  他喝着小酒,品尝中原佳肴的时候,席间嘈杂谈论的都是朱雀门上那近乎挑衅却又尽显才华的绝句。

  又有人争论起那剑锋入木三分,且位置极高,此人身手定然不错云云。

  他洒然一笑。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嘛,也总有旦夕祸福。

  但那是福还是祸,也无法断定了。

  他尚未一览长安之繁华,便在城东最热闹的飞仙楼被逮了个正着。

  ……

  他原是不愿这般形容自己的处境,但回想那时的情景——

  嬉笑怒骂样样不缺的酒楼里,众人仿佛一瞬间就被卡住了咽喉。

  那抓着一把筷子已经朝隔壁扔过去的无赖,听着这宛如绝命曲一般噼里啪啦的声响,抖着肥硕的身子委顿在地。

  他转动手中的白瓷杯,兴致盎然看着这突然出现的一队人马。

  想不到,长安城这般法度有序,规矩井然。

  喝酒扔一把筷子的无赖都能被顷刻洞察。

  不愧为中原第一大都城。

  那为首的人显然是其间官阶最高之人。虽然并未身着官袍,一身严谨肃然的气度也足以让人侧目。

  他看着那人,中衣,外袍,护袖,腰封,通身上下无不整齐服帖,于是歪着头看了眼自己身上行当。

  ……唔,姑且还算整齐吧。

  毕竟那腰封缠上了也总要脱下,要穿戴整齐,脖子都得跟着腰封绕个几圈,诸般不便。

  曾听闻长安人杰地灵,人才辈出,他看到眼前这样年轻的官威,多了几分眼见为实的酣畅。

  嗯嗯,当浮一大白。

  可他看着不远处连步子都迈得分毫不差的年轻官老爷,还有紧随其后一身姑娘装扮的小妹妹,突然觉得要是眼睛一眨筷子一夹错过了什么,会颇为遗憾。

  于是他放下酒杯,挪开筷子,双臂惬意地搁在酒桌上,适意看一出好戏。

  他靠着临窗的位置,隐隐能听到酒楼外刻意压低的议论。

  “又是他?”

  “谁?”

  “嘘,少说点吧,老实做生意过日子,狄大人还能把你铐了去?还有那一旁的小治安官,听得狄大人特地将她带在身边历练,这模样可漂亮的紧。”

  “你也甭管她漂不漂亮,没有治安官,你我哪有太平日子过。”

  眼下治安官看着桌子底下的无赖,轻笑了一声,随即扔下一支青色令牌。

  一旁的少女说:“既然外面日子不好过,那就再回去住一段时日吧。”

  这声音清清朗朗,语气不重,但语调铿锵。

  无赖欲哭无泪,大气不敢吭一声,临被巡城卫拽到门口时嘟囔了一句:“莫不是尽跟着我了吧,仙人做法也没这么快的。”

  少女摸了摸光洁的脸颊,转过头像是安抚:“李麻子你莫怕,我并非跟踪你,你是咱们今日的意外之喜,不过,坏事做多了,想必运气也不大好罢。”

  李麻子:“……”

  酒楼里仍是鸦雀无声。

  狄仁杰带着小耗子将李麻子领回去,努了努嘴示意少女独自处理。跟在少女后头的一群人马似乎并没有跟随无赖一同回去的意思,她一个转身干脆利落,就面向了他。

  他这才看清楚小治安官的模样。

  实话说。

  意外地张扬。

  小治安官一头黑色的长发并不像她的衣裳配饰一般服帖漂亮,却看得出有经过些许打理,大体披在在身后,只剩下一缕长度不够的碎发弯弯地垂在额前。最令人赞叹的是她左侧眼角上一颗红色的痣,在那一片雪白的皮肤上,凭空多了些许……嗯,骄气。

  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第一次这样明确地被人盯上,追踪,甚至还追上了。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他手刃恶徒被仇家追袭的时候,尚且悠游自在。对于雁过不留痕,事了拂衣去这样的事情,也从不自谦。

  那么,眼前这位年轻的小治安官,是怎么找过来的呢?

  小治安官似乎心情很好,她温声问:“持剑人,报上你的姓名。”

  他看了看被他靠在桌角用纱布包裹的可疑棍状物,坦坦荡荡回答道:“某姓李,名白……字,太白,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治安官姑娘看向他的眼神有些奇异。

  仿佛奇货可居,又仿佛浑不在意。

  “我名沈召,字明霁。”小治安官的礼尚往来,就显得客套许多,更像是一种必须规整的形式,结束后,才能安然继续行动,下一刻,她严丝合缝的襟口便松开了些许,修长的手指间拈着一枚从狄仁杰那讨要过来的金黄令牌。

  那只手不同女儿家的柔荑,虽并没有剑茧,却看得见常年伏案执笔留下的笔茧。

  “李白,长安治安处将以破坏长安之罪对你实行逮捕。”

  破坏长安?他有些莞尔:“小沈大人,会否言过其实。”

  小治安官收敛笑意,于是那容色姝丽的面庞上便带上了几分难以侵犯的凛然正气:“朱雀门乃长安门户,似你这般枉顾天朝尊严,肆意妄为,成何体统。”

  四周一片哗然,哪怕威严的小治安官也无法阻挡人们对于这般神仙人物的向往。

  治安官轻轻挥手,巡城卫便四散开来,刀不出鞘,只横在蠢蠢欲动的人前。

  楼上楼下都在窃窃私语,那么窃窃私语也变作吵吵嚷嚷,他看着好整以暇的小治安官,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般义正辞严的样子,这般正义凛然的架势背后,似乎还藏着另一张同样兴致勃勃的脸,正颇为高兴地拍拍手,宣告人犯抓获,并很是自我褒奖了一番。

  于是他撑着酒桌起身,直视着治安官湖蓝色的的双眸:“小沈大人,你手段了得,某钦佩万分……不若你我打个赌,小治安官大人即便手持狄大人的追捕令牌,即便找到了犯人,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那双眼睛里的颜色如同琼浆玉液一般,过于剔透了。

  以至于方才只是猜测的他,可以确定,这个一字一句问着“那你是要拒捕了”的少女治安官仿佛情理具在的姿态背后,一定有一个哼笑着求之不得的小姑娘。

  他想,大约拒捕可以判得更重?

  白衣剑客足尖一点,纵身窗外。那纱布裹着的棍子露出了华光四溢的真身,一柄纤长锐利的剑。

  铛——

  白衣剑客挡下小治安官随手甩出的令牌,胸中莫名快意,一个旋身落在了对面屋檐上,剑尖对着她,朗声笑道:“某恭候小沈大人大驾!”

  于是青天白日之下,长安百姓仰头目睹着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在长安城大大小小的屋顶上相互追逐。

  至于为什么是相互……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明明是红色追白色,那白衣身影却忽地闪到红色身影的身后。

  到后来那一阵阵剑光闪烁,间或夹杂着利器相拼的火花四溅。

  百姓们开始交头接耳。

  “赶紧去治安处报官吧。”

  “对对,万一出人命了怎么办。”

“可现在在打的不就是咱们小治安官吗?难不成再将狄大人唤回来?”

  这一打,就打到了城郊。

  他筋骨俱开,身形比往日更进一筹。此刻站在一株叶子都被打光的银杏树上,含笑看着树下漠然抬头的姑娘。

  “小沈大人,你身上,究竟从狄大人那带了多少支令牌?”他用剑击落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某倒是很想看看小沈大人自个儿的武器。”

  小治安官从袖袋子里掏出一支令牌,看了,便迟迟不再动手:“舞刀弄枪罢了。”且还不如云缨姑娘。

  没有树叶的遮挡,他看的很清楚,是那支用来逮捕他的令牌。

  正自疑惑,不待开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便由远及近。

  一身黑衣的内廷侍卫翻身下马,单膝跪下,举起手中明黄的卷轴大声道:“小治安官请先收手!狄大人收到了陛下手谕!切勿逮捕城门刻诗之人!诚邀英才与大明宫一见。”

  少女整肃面容,耐着性子一一把身上衣物收拾妥帖,才对传谕的侍卫道:“这棵银杏是东郊八十三户的私产,我去理赔,你带着他去见陛下吧。”

  “是。”

  白衣剑客顿觉无趣:“赌约呢?”

  小治安官掏出金色令箭看了看,收回了怀里,抬眼望着他:“把你私藏的令牌还给我。”那可是狄大人的,弄丢了总要受点罚,也许月钱会少了一大半。

  不明所以,可既然谈话犹有余地,剑客便抛出兴之所至藏进怀里的六枚令牌。

  她扬手接过,捏在右手。

  紧接着刀光一闪,六枚令箭被急速击出,比这一路的速度还要快上不少。

  准头却差了许多,许是因为终于露出自己的武器了。

  只有一枚直直来到了剑客面前。

  其余的不是射进了树根,就是打在了树干上,甚至还有击中几丈开外房檐的。

  剑客扬手捏住令牌,有些不解。

  但下一刻,落足的枝干猛然一歪,他片刻调整身形,落在了身边另一根粗实的枝丫上,只听卡啦一声那虚壮的枝干便断裂开来,他于半空中旋身落地。

  一张渔网铺天盖地罩了下来。

  虽然轻而易举便用剑划开了渔网,刚刚一番动静却弄得尘土飞扬。

  白衣剑客安然无恙,只不过变成了黄衣剑客。

  他多少有些不耻这些手段。却暗自心惊这人居然把行进路线都计算好了,甚至他最终落脚的这棵树也不例外。

  “没有赌注的赌约自然不成立。”小姑娘提着刀,留给剑客一个背影,“而且,没有卑鄙的正义要来何用。”

  ……

  他拒绝了入朝为官。

  偌大的城池,稠密的居民,自然不少藏污纳垢。

  年轻气盛的剑客,不屑于留在这,他的剑意与诗意,要去往更远的地方。

  一路轻剑快马,一路登峰造极。

  一剑破九州。

  名扬海内的时候,他已行至楼兰。

  有人追问过他,剑仙,你的故乡在何处。

  记忆中如同明珠珍宝一样的绿洲,不啻于大唐帝都的王庭所在。葡萄美酒,轻歌曼舞,虽无长安一般的庄重内敛,却别有一番热烈繁华。

  阔别多年的故乡在他时隔多年时,却已然消散作一场梦境。

  野草已经覆盖了焦土,唯有断壁残垣还在坚持着一段历史。

  他走遍了云中漠地,遇到了了被贩为奴隶的王庭公主,却得知帝国的铁骑越过长城,已经踏平了整个云中漠地。

  他想要救出她,仿佛救出她,就能看到昔日不曾远去的繁华。

  但她于屈辱中选择了自我了断。

  曾经,歹人,恶徒的鲜血一度能够激起他的诗性,美酒伴着歌声也曾洒在青山绿水之中。

  可他凝视着眼前淌了一地的血,不能接受它为谁而流。在战火燃起的时候,这样的鲜血接连成片,汇聚成海。

  无辜的血海无处可诉,无处可流,最终渗进地底,今后,谁还会记得这个国度,记得这群人呢。

  那些美好的回忆也就只是无处可依的浮萍。

  于是一人一剑,又闯进了长安,击碎了大明宫的守备。

  端居高位的女帝对他的造访感到惊奇,也不在乎他强硬的手段。

  只是对他所诉诸的事实,提出了另一种说法。

  “长城若不能一统,便不可能相安无事。”

  “我们无法清晰地知道金庭王族究竟做了什么,但边外失智魔种的蔓延却与他们大有关联。”

  “对了,你所追求的是武道的至高境界,可曾了解过魔道是怎样的存在。”

  “如若一场献祭,一次诅咒,能够带来无穷无尽的力量,哪怕生灵涂炭,万民遭殃,朕在克制自己,其他人呢?”

  “不够强大,就会遭到毁灭的威胁。”女帝对他说,“当然,也有足够强大却无能为力的时候。”

  ……

  ……

02

  他没有问,到那时候该怎么办。

  他离开了偌大的宫殿,在宵禁之前,买了几坛子酒,在那棵曾经遭了殃的银杏树下喝了个水饱。

  遇到出城卖葫芦的,便买了一个挂在腰间,灌上烈酒,疾驰在入夜的长安上空。

  他武道已臻化境,再没人能察觉到自家房顶瓦片有响动了。

  他酒量不差。

  有时候想醉都醉不了,从前总有万般事情可做,也不会特意去灌醉自己。

  现下脑袋昏沉,步子稍稍有些重了,还有些困顿,大抵是要醉了吧。

  这稀奇古怪的平顶屋便成了他酒后暂眠之处。

  ……

  从前风餐露宿照样开怀,如今只觉得夜风实在难捱。

  “某已无处可归,无处可去。”

  少女垂在身侧的手虚空敲了敲,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对他不再感兴趣,扭头就要走了。

  “既然剑仙无处可去,而我屋顶这般合意,请自便吧。”

  “小沈大人……”没有人回答他,他抬头,天上仍是那一轮陪伴游子的明月。

  月明星稀,这空旷的世间,好似只有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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