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举世浮华,终不过刹那烟花。 壹 颜君来的时候,孟清宁正往梅林那边去,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诧异回眸,见是他,不禁莞尔一笑。 “你来啦。” 她如此说。似乎并不为他的突然出现而感到惊讶。 她一袭白衣站在雪地里,身子纤弱单薄,宛若风中的纸人。 颜君默然地向他走去,解了自己的大氅系在她身上,然后退了几步,正面对着她,冷声问:“你又想起他了?” 孟清宁垂下眼眸,眼睫闪闪,没说话。 颜君呵了一声笑,转身往外走,“明日你就搬去凤仪宫,这片梅林我会命人移除了。” 孟清宁还是不说话。 她抿唇看向那片梅林,恍惚间竟分不清那细细树梢上落的是白雪还是梅花。 她走过去,怔怔地望了好一会儿,忽觉眼前天昏地暗,直直的倒下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看见颜君惊慌失措的跑过来,枝头攒动的白雪纷纷兜头而下。 恍若白首。 贰 甲辰年至三春,封后大典正式举行。 次日,众嫔妃晨起前往凤仪宫请安,却独独缺了芳华宫的梦贵妃。 六宫皆知,帝后的新婚之夜,皇帝宿在了芳华宫。 金碧辉煌的宫殿,皇后身着华丽的凤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跪了一地的嫔妃。 “出去跪着,一个时辰后,都滚。” 尖细的金指套轻轻敲击着座上扶手,清脆响亮,一下又一下,直直敲入人心里,去颤抖。 长长的珠串垂在面容前,隐约可见的眉眼阴戾,看不出有什么表情,一身气势却极具有压迫感。 众妃于是都匆忙出去了。 然后皇后颜君带着人往芳华宫去了。 扶辇上阶,殿门应声而开。 迎面便是馥郁的花香,姹紫嫣红的开遍,仿佛要燃尽最后一抹颜色。 芳华宫,盛世芳华。 百花之中,蜂飞蝶舞,缤纷着,绚丽着。宫人们向一身凤袍的颜君跪下,以是人群之中,只剩了一柔弱却挺直的身影,墨色的发,白色的衣,眉眼如画般,秋水连波,盼兮,如书上的洛神现身临世,无涉纤尘,落落风华倾。毫无疑问,这位就是那宠冠六宫的梦贵妃了。 皇后一摆手,命人拿下。 …… 叁 “朕警告你,再敢擅动梦儿,休怪朕对你不客气。” 秦昀的突然闯入,颜君一点也不意外。 彼时天色已晚,但他还不曾梳洗睡下,就是在等秦昀的到来。他可是特意画了浓妆,花了不少的胭脂水粉,要是计划出问题可就太划不来了。 梦儿?可不就是那宠冠六宫的梦贵妃,说是叫祁梦,真名可是孟清宁呢。 颜君总觉得秦昀像个傻子。 不过这样也好,他的男身就非常不容易暴露了。 他白天可是专门写信给兄长让引了秦昀出宫,那些个妃子在他这受了委屈可不得找秦昀主持公道,不过,秦昀似乎只在意孟清宁啊。 有趣。 “陛下可见本宫做了什么?芳华宫的梦贵妃难道不是好端端的回去了,与本宫有甚关系?”颜君吊着嗓子说,红白相间的脸上挂着诡异的笑容。 “皇后若是真做了什么,朕就不是只口头警告了。”秦昀冷冷地盯着他,“皇后不如禁足一月,想想清楚,有些人不是你能动的。” 秦昀摔门而去。 颜君眯着眼睛看桌面,很整齐,就像他设下的局。 肆 笔尖掠过,几下就在纸上勾勒出一人清简的身影。 然后是面容。 水墨丹青的画,画上的人眉眼盈盈,笑意柔软。 颜君面无表情的把画从中撕开,再一点一点的撕成碎片,抛洒。 “主子,孟姑娘来了。” 颜君搁了纸笔,从暗格中拿出几封书信摆在桌面上。 “阿君,如何了?” 孟清宁从门外走进来,依旧是素白的衣裳,发上无任何饰物。 眉眼盈盈,笑意柔软。 “如今秦昀已有昏君之名,不理朝政,心系祸水,天下乱,起义四起。”颜君拆了信翻给她看,“兄长说招兵买马之事已办妥当,再加上我手里的虎符,万无一失。清宁,你再拖他几日,等兵将都悄悄地进了京城,便是刺杀计划失败了,也不足为虑。” 孟清宁的任务是刺杀皇帝秦昀。 她垂下眼眸,只说:“我知道了。” 颜君看她一眼,什么也没说。 其实颜君觉得,只要她敢动手,秦昀绝对会死。为什么?这不是很简单的吗?因为那个傻子动了心,还毫不克制。 “届时,我为君,你为后。”颜君收拾着,同时下了承诺。 孟清宁刚从恍惚中回神,听到这一句,下意识的笑了。 伍 “只要是爱妃喜欢的,朕都会双手奉上。” “爱妃想要朕的命?也罢,爱妃喜欢就好。” “爱妃,你可知朕早已将心给了你,你想看,朕就掏出来给你看。” 秦昀温柔又眷念的目光停留在她清丽的脸庞上,仿佛要将她的模样深深印在脑海里,不愿忘记。他抓着她的手,微笑着,将她手中冰凉的刀刃扎向心脏,一直穿过背部,鲜血涌流。 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皇姐哭着对他说:“小昀,小昀,等你长大了,有喜欢的人了,一定要对她好,要很好很好,不要伤害她,知道吗?” 他点了头。 其实那时他并不是很懂。 不过现在他懂了。 他松开手,轰然倒下。 孟清宁跌坐在地,呆呆的看着自己染血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 随后而来的颜君踏进大殿,见她如此,忙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 “清宁。”他轻声唤她。 孟清宁偏头看他,他第一次穿男装,眉眼冷峻长发高束,看似熟悉却又陌生。 他伸出手,覆上她的眼睛,用很轻的声音说:“别看了,都结束了。” 滚烫的泪水扑到了手心。 陆 颜君从小就知道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他明明是个跟兄长一样的男孩子,家中奴仆却都称他为小姐。他问了母亲,母亲说,是为了保他平安。 母亲说他父亲是遭了皇帝忌惮才身死的,死在回京的路上。他兄长侥幸不死,却失去了一双腿。 作为补偿,他兄长以残缺之躯登上左相之位。 母亲说她刚听说他父亲死讯的时候,万念俱灰,不慎小产,这才诞下他。怕他也遭遇不测,于是谎称女孩。谁知皇帝当即将其指婚给了太子秦昀,许了正妻之位。 秦昀长颜君六岁,性子顽劣,在颜君记忆里,他只来过颜家一次。 那一年秦昀十五岁,颜君九岁。 他说是来看看颜君,一见面就对颜君各种嘲讽,也许只是觉得好玩儿,颜君把那些都忘了差不多,却记住了一句“你怎么长得男不男女不女的”。颜君不会还嘴,就冷冰冰的看着他说,等他说完,突然出手把他推下了池塘。 秦昀不会游泳,颜君就站在水边看他徒劳的挣扎扑腾,最后慢慢地沉下去。 秦昀还是被救了,颜君把他拎上来之后他就一直在哇哇哭。 听说他回宫后就大病了一场,性子改了几分,再也没来过颜家。 正好,颜君第一次见到他时,就觉得很讨厌。 柒 孟清宁和颜君是青梅竹马。 小时候的颜君性情孤僻,不与人来往,然,孟清宁算是例外。 孟、颜两家很近,颜君的母亲与孟家夫人常有来往,孟清宁活泼可爱,总跟着来,颜家上下都挺喜欢她。她很黏颜君,哪怕颜君少有搭理她。后来熟悉了,自己一个人就跑过来了找颜君。 孟清宁的表白很突然。 其实仔细想来也不算突然,因为他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向颜君表示了明白无误的喜欢,只是谁都没怎么在意。 “我不知道喜欢是什么,我只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抓住了手就再也不分开的那一种。” 她说。 “可我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 他说。 “我不在乎你的性别,”孟清宁抓住他的手说,“我知道阿君是要做皇后的人,清宁可以陪着阿君一起进宫,清宁以后也要做妃子,就可以和阿君在一起了。” “清宁……我若说,我为男子呢?” 捌 “他对你好,你心动了?” “我没有。” “没有?你这般会做戏的人,我都辨不清,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梦里的他,勾着嘴角笑得嘲讽。 孟清宁醒来的时候,颜君正坐在她床边翻看着一本医书,眉心紧皱。 她拉了拉他的衣袖,看他一脸惊喜的转过头来,忍不住笑了下,然后就见他表情一僵,若无其事地冷起了脸,用似乎满不在乎的语气道:“你醒了。” 孟清宁闭了闭眼,轻声说:“我做了一个梦。” 颜君静静的看着她,等待她继续说下去。 “我想起了过去,”孟清宁笑起来,眼角却有泪流出,流入两边的鬓发,“我后悔了。” 后悔了。 颜君突然感觉心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想起秦昀,不知道刀子扎进心脏到底有多疼,“你忘了孟家的满门抄斩吗?” 都很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可那都是因为你们颜家!”孟清宁瞪着他,眼泪止不住的流。她从床上坐起来,声音一下子低了下去,“而且那是先帝的旨意,跟他有什么关系?他什么都不知道。是我,辜负了他。” 玖 孟家满门抄斩,说来也确实算是因为颜家。 孟清宁有一次看秦昀批阅奏折的时候,状似无意地向他提起,他想了一会儿,告诉她说:“父皇说他曾派人刺杀颜将军的事,是很有可能被孟家知道了,必须灭口。” 他向来对她毫不避讳,即使是这种事。 是啊,谁会想到孟家的大小姐居然没有死,上刑场的不过是个替身。 只是她离开了孟家,一时间竟无处可去。 她想去颜家,又怕招惹祸端,于是给颜君留了记号,等他来找自己。结果她被人贩子迷晕了卖到了青楼。 她坐在堂中任人打量沽价的时候,心中羞愤欲死。 幸而颜君找到他了,派人来为她赎身。 她走出青楼,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女装打扮的他,眉眼冷峻,显得很不自然。 他说:“清宁,我来带你回家了。” 她突然就崩溃了,强撑的坚强一瞬间溃不成军。 她扑到他怀中,哽咽道:“可是阿君,我没有家了。” 她曾经偷偷的回去看过一眼,孟府的门匾已经被拆了,里面的东西也搬空了,大门上贴了封条。 拾 遇上秦昀纯属意外。 她被颜君安置在江南,有了新的身份,是父母双亡的祁家小姐。 她自幼身子比较弱,孟家没了后更是日益消瘦,终日恍惚出神。一次去买药,出门时不慎歪倒,被恰好路过的秦昀顺手扶了一把。 她抬眸,撞进他的目光。 后来他说,就是那时候,他对她一见钟情。 我跋涉半生,寻此良人。 他一边说一边笑,傻气得像个孩子。 她进宫本是为了复仇,仗着他的喜欢,几乎无法无天。他真的很宠她,她要什么他给什么,知道她身子弱,便从不动她;各种名贵药材,奢侈浪费在他身上;为了多陪陪她,早朝也不去;希望她开心,劳民伤财的移植一大片她最喜欢的白梅在宫中,他想方设法地讨她欢喜,不惜背上昏君的骂名。最后连命都交出去了。 “爱妃在朕面前怎么任性都行,反正再怎么朕都会护着你。” 拾壹 “再见了。” 孟清宁走的那天,颜君去了马场。 肆虐的风擦过脸颊,高高抬起的马蹄激起扬天沙尘,却被迅速地抛在身后。 一支暗中飞出的箭射中了马的屁股,颜君发现后直接从失去控制的马上翻了下来,急忙召唤暗卫。 下一支箭却紧接着又来了,避无可避之时,颜君眼前掠过一片素白。 是孟清宁。 暗卫们开始解决马场周围的偷袭者,颜君看着脸色煞白的孟清宁一时怔忡,然后就打算喊太医,却见孟清宁对他缓慢的摇着头。 “没必要了,中了心脏。” 她笑起来,那笑容很勉强,却又带着释然,“原来扎心了是这般的疼痛。” 颜君抱她在怀里,第一次掉了眼泪。 怀中人渐渐没了声息。 他还有一句话想问,可她已经不会回答了。 “你不是说,你后悔了吗?” 他轻声呢喃,过往在脑海中闪过,凋零了色彩,只剩了黑白。 你怎么就,回来了呢? 后 其实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么多的变故,也许,我们真的可以在一起。 孟清宁想,如果她还是年少时那个天真无邪的女孩,她一定会抓紧他的手,死也不松开。 可是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