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大雍燕帝

“昭和十二年，楚相遇刺，相府失火。帝大怒，寻三月有余未曾捕获奸凶。其本人生死难测。”——《名相录·嫡相卷》

　　“嫡相遇刺生死未卜，帝重掌大权。腊月初四于桔梗山中猎场冬狩，得白虎一只，是为天命所归。初十，突降暴雪，连绵半月有余，因严寒而死伤者，不计其数。史称‘雪虎天灾’。”

——《古国通史·史策分卷·篇三·君权神授》

　　隆冬腊月，潜殿内燃着上好的金丝银炭。楚鹤歪着头看窗外的天空。太医从鬼门关把他拉了回来，当然还是多亏了顾清和给的玉坠护住了他的心脉。

　　窗外有宫侍在来回搬动新开的白玉梅花，一直都病恹恹卧在床上的楚鹤好容易有了兴致，“宝霞，去帮我挑一只未开的花儿来。”

　　侍女宝霞既是楚鹤的亲侍，又是暗卫里最不要命的一个。她规规矩矩的行了礼，然后招来两个小宫女，吩咐下去后立刻躬身回返，“相爷，您要不要用点……”

　　“给我来碗云吞罢……再拿些杏花糕来。”那缩在锦被和裘皮之中的少年声音沙哑，长发四散时的半边脸恍若神人，如玉如琢。待他恻过脸，脸上蜿蜒的疤痕甚至还有焦黑的痕迹。

　　那夜的大火宛若楚鹤阿嬷的怀抱，让他好似又回到了年幼时于石拱桥上在阿嬷怀里吃着云吞面的温暖。

　　但同时，心寒，也是真的心寒。

　　他在乾政殿偏殿里看见无数的大臣弹劾他——无论是政敌还是同党。想要变法的心从未有如此强烈。

　　你看这个国家，表面繁花似锦实则已经腐烂到了骨子里。外有强敌内有蛀虫，除了刮骨疗伤，他已想不出别的什么了。

　　云吞还未端上来，楚鹤已经撑不住睡过去了。他的自愈能力一向很好，所以表面的伤疤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唯有心口的那一刀，极深，也极重，很难好转。

　　实在是楚鹤为了治疗李玹那家传的疯症而挖出的心头血伤了他的根基。这一刀下去，虽未断了心脉，但到底落下了病根。

　　迷迷糊糊间，楚鹤又闻到了莲花混合着碧波的清香。他好似又回到了江南水乡的软糯之中。

天安三十八年。苏州。

　　彩莲女哼着曲儿，小舟轻荡推开波纹，带起一丝又一丝菱角和莲子的清香。

　　“阿嬷……元宝儿为什么没有娘亲和爹爹呀？”

　　“因为我们的小元宝儿是小仙童那，天生地养的元宝儿是神仙，你阿耶不是说了吗？”慈眉善目的老夫人张开双臂，一群丫鬟婆子在她身后守着，小娃娃扑进老妇人怀中，“……那、那元宝今天不要做小仙童了，元宝要做有爹娘的元宝儿！”

　　“世子爷呦！哪有神仙想不做就不做的？”在老夫人边儿上，一身豆青衫子配靛蓝褂的妇人掩唇轻笑，“小世子怕是要待他日回归仙班，自己去告诉玉皇大帝呀！”

　　“可可是……”奶白色的糯米团子气急，小脸粉嘟嘟的，鼻尖冒汗，“元宝要是等不到腊一天肿么办？”

　　“……那就不等啦，还留在阿嬷这儿，做阿嬷的小仙童，好不好呀？”老妇人解下手腕上刚求来的平安符，顺势给小团子带上。

　　小团子滴溜溜的把眼转到了玉质的平安符上，“阿嬷……红、红的！”

　　边上的妇人眼中闪过艳羡，那可是有市无价的血玉啊，传说中和氏壁的余料沾染了九天玄女的精血凝成的血玉啊！

　　在小娃娃的脖子上，还有着一枚玉葫芦。碧绿通透，一看就不凡。妇人又咬紧了牙，霜玉，那是霜玉。最是养人，有延年益寿，美颜润肤之称的霜玉！

　　这小娃子……大概天底下除了皇家子，就属他过得好了！不，皇家子还会顾及圣威，这位就连京里那位天家都要顾及一番。

　　谁让他爷爷奶奶是开国功臣，娘是皇帝亲姊，当今隆昌帝的姐姐大长公主李雲呢？皇帝的侄子，开国元老的独孙，镇国公府仅存的香火。

　　“阿嬷，元宝要吃糕糕！”

　　“好，阿嬷带元宝回府吃好吃的杏花糕，好不好？”

　　“好哒好哒！”

　　祖孙二人起身，妇人连忙起身帮扶，和周围的仆妇一块儿打道回府，走时老夫人还不忘交代侍奉的侄女，“囡囡，去差人买些新鲜刚出水的莲子与菱角来……”

　　“好咧姑姑，花叶要不要？”妇人应道。

　　“要。多拿些荷叶莲花，乖孙爱吃仙莲饼和荷叶鸡。”依偎在她怀里的娃娃嘟起脸，“阿嬷，乖孙是谁？有元宝好看吗？！”

　　“嗯……和我们小元宝一样好看侬！”

　　“阿嬷是不是不喜欢偶了？为什么把元宝的吃食给乖孙吃？”

　　一众人笑的前俯后仰，还不忘夸着小世子娇憨可爱。

　　九月初六，镇国公府发生火灾，死伤无数。国公夫人花重金寻求方士驱祟未果。又过十日，国公亲自请来了自己的老友。

　　次日，天公作美，万里晴空。

　　“先生，这边请。”有仆从把年老的毛驴牵往马厩。一身布衣的老者怀里揣了个娃娃，就那么他进了国公府。

　　老友见面免不了一阵寒暄，这老者自称虚竹道人，看上去也挺正常。就是片刻都离不得怀里的娃娃。

　　旁人是小孩子黏大人，到了这儿，反倒是大人黏小孩了。

　　“你啊——未免也太谨慎了一些。新朝已立，难道还怕一小娃子不成？”镇国公抿着茶笑道。

　　那老者叹了口气，“本是不怕的。只是南下一路上的刺杀，却让我不得不信——当今，是真的老了……”

　　因为老，所以怕。

　　所以哪怕是已经归顺了的前朝臣子，也杀的差不多了。

　　“世人皆知大雍朝延绵几百年是由于皇室不凡。更有甚者猜测皇室乃仙人世家。所以燕皇室全无昏君，向来一脉单传……就连末帝都也只是生不逢时，虚云道长啊——此话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虚云深知，自己一入着国公府，便是再也逃脱不得了。“大燕皇室，自始至终都只为一人存在。”

　　“大雍开国皇帝，燕禾。对否？”

　　“是。”老者神色更加沧桑了。“其余人等，皆为纸人。”

　　史书中言，大雍开国皇帝慧武帝晚年痴迷黄赤之道，一心求长生。最后成功，却也失败了。他与这皇朝钉死在了一起，成了不老不死几百年的怪物。直至皇朝崩溃遭遇天灾地祸，国运溃散，这才死去。

　　“这江山……是陛下送你们的。”老者神色平静，“送出去的东西，哪里还有还回来的道理。”

　　“那孩子，是大雍燕皇独子吧？想来那等人，有个封在石头里的孩子也没什么。”国公爷两鬓苍苍，“算啦先帝爷欠你们的，我来还吧。城外有山名曰抱山，那里最适合你们隐居，去吧。”

　　老者点点头，抱着孩子消失在原地。

　　他本为大雍最后一任国师，明明他才是仙家后裔。陛下功过镇耀千古，世人哪有资格评说？

　　“朕一统天下，君临四海。不老不死不伤不灭，小竹子。你可知道……这长生的滋味儿一点也不好过。大雍存在太久了，好在李氏一族资质尚可，朕也好放心去了。”

　　千里江山如画，皆抵不过那永恒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