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

　　两个人说了许久的情话，德美终于想起了“正事”——首尔夜景观光，继续给莱恩讲解途经的风景和建筑。不时有桥梁从头顶掠过，德美一一为莱恩介绍：“汉江上有很多桥梁，我们现在经过的这座桥是麻浦大桥，原名叫汉城大桥。”

　　莱恩抬头看头顶上缓缓掠过的大桥，注意到了与其他桥梁不同的地方：“这座桥的栏杆上有感应灯吗？还刻了字吗？”德美点头，神情有些忧伤：“其实，麻浦大桥曾经被称为自杀大桥，因为在此自杀人数太多，2012年市政府将麻浦大桥改造为‘生命之桥’，在桥身加上了很多暖心的问候语。每当有人走过，栏杆的电灯就会感应到，自动亮灯，并且用语音信息与路人交谈。通过这些人文关怀措施，传播着珍惜生命的理念。”

　　莱恩说：“出发点很好，那么后来有所好转吗？”德美摇头，尴尬地说：“没有。据说大桥修整后，自杀人数不降反升……”她有点懊悔，觉得自己不该提到这些。莱恩若有所思：“也许因为这些刻字和声音都是没有温度的吧？有时候，绝望的人需要的不是劝说或者阻拦，而是别人伸出的手。”

　　德美看着莱恩，莱恩缓缓地说：“人在难过的时候，需要的不是劝说或指责，也听不进深刻的大道理或者心灵鸡汤式的标语。只要有一个人伸出手，或许就能让这个人重新燃起希望。”他望着德美：“在我不能作画的日子里，我的心情就一直沉浸在痛苦里，就像溺水的人一样，不停地挣扎，可是却永远没办法浮出水面。是德美xi伸出的手挽救了我，带我浮上水面，让我能够重新握起画笔，从此我才可以重新呼吸。”

　　德美抓住他的手，轻声叫他的名字：“允宰啊……”莱恩握住她的手，说：“你读过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吧？我小时候读了这本书，一句话深深地影响了我，从此成了我最爱的人生铭言。”

　　德美回想起这本书，猜到了他所说的那句话：“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莱恩微笑：“对，就是这句话。”

　　他陷入久远的回忆：“《月亮与六便士》里的Charles Strickland，近乎疯狂的去追求理想，方式或许令人诟病，但是他对绘画的狂热，点燃了我的梦想。在看到这本书之前，我没有意识到隐藏起来的渴望，那是对绘画的热爱。”

　　德美问：“是因为看了这本书，所以决定要成为艺术家吗？”莱恩点头，又摇头：“被收养的时候，我已经忘记了所有回忆。但是当我看过这本书时，似乎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在呼喊，唤醒了我对绘画的梦想，让我拿起了画笔。后来我看到那幅泡沫的画，想起了对母亲模糊的回忆，失去了作画的能力。在寻找记忆和母亲的过程中，我遇到了你，才发现这世上有比绘画更重要的东西。”

　　莱恩微笑着凝视德美：“遇到你之后，我才明白我为什么想要成为画家。也许是因为小时候看过妈妈作画的模样，也许是因为我和你曾经在路面、墙壁乱涂乱画，你说长大了要做画家，在很大的美术馆里挂满你的画。我将你的梦想当做了自己的梦想，所以我才开始绘画。”

　　德美眼眶浮现一抹晶莹：“允宰，谢谢你能完成我的梦想。”

　　莱恩握紧她的手：“对我来说，绘画是我人生的引子，是我的全部梦想，也是曾经无法挣脱的困境，更是最终的告白。遇见你以后，我所有的画作，都是想对你诉说的话。”

　　德美心疼地问：“不能作画的那三年里，你一定很痛苦吧？”莱恩笑了一下，说：“当时觉得很痛苦，但是现在已经不再痛了。”

　　他的神色云淡风轻：“就像思特里克兰德那样，想要绘画的渴望是身不由己的。一个人要是跌进水里，他游泳游得好不好是无关紧要的，反正他得挣扎出去，不然就得淹死。不能作画以后，我真的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失去了挣扎的能力，一直被困在水面下，无法呼吸。”

　　德美的神情写满了止不住的心疼，莱恩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现在能说出来，是因为我真的不再痛了，所以才能和你提起。如果你的表情还是这样，我就不再和你分享秘密了。”德美努力露出笑容，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好看一些，追问：“那段日子你怎么过的？”

　　莱恩说：“那时候的我，忽然有一刻理解了思特里克兰德的疯狂，甚至开始羡慕他，拥有抛下现实生活的勇气。而我却没有这种勇气。”

　　德美说：“据说，思特里克兰德的原型，是法国印象派画家保罗·高更。高更认为，被称为艺术家的人，极少是真正够格的。他觉得艺术家必须是天生的。这一点我也认同。但是他的另一些观点，我并不能苟同。”

　　莱恩看着德美，德美说：“高更曾说过‘文明让我受苦，野蛮让我返老还童’。他也是这样做的，逃离现代社会，到偏僻的塔希提岛居住。他认为不是谁都可以离群索居，只有那些有胆量、能经受孤独的人才能做到。”莱恩感叹：“大多数艺术家都很孤独，或许不是他们刻意逃离，而是生而孤独。”

　　德美说：“但我并不认同只有孤独的人才能做艺术家。梦想未必如月亮般遥不可及，现实未必只有六便士。”

　　莱恩微笑着说：“我也这样认为。艺术未必孤独，每一幅作品都应该有温度。”

　　德美微笑：“我一直觉得，英国诗人Walter Savage Landor有首诗歌，或许可以作为斯特里克兰德的精神写照。”莱恩沉思片刻，念出了这首诗：“I strove with none, 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Nature I loved, and next to Nature, Art;I warmed both hands before the fire of life,It sinks, and I am ready to depar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