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苏推开门，外头的天已经微微亮了，而她的姑姑正静静坐在那院子的石凳上，一如当年的白衣、清瘦。
二人就这么隔着几米远的距离，两两相望，久到那漫天的星辰都悄悄地藏了起来，大地天光初晓，一眼万年……
他终于开口了，如同往常一样，轻轻的喊了声 “姑姑。”可两人心里都知道，这一声姑姑，可是同从前不一样了，从前是梅长苏喊龙姑娘，如今，是阿衡在喊他的姑姑。
喊他曾经唯一在乎过、生死相依的寸心。
寸心终于笑了，笑出了眼泪，温柔的应了声：“哎，我的阿衡啊……”她一时高兴着她的阿衡想起来了，可是下一秒却又伤心着，她的阿衡啊，想起来了啊？
长苏提起衣袍缓缓朝她走来，站在她面前，低着头看着她，眼神哀伤，他颤颤巍巍的举起左手，抚上了她心口的位置，轻声的开口道：“可还疼么？”
寸心一愣，久久说不出话来，因为他抚摸着的那一个地方，有一道无法祛除的疤痕，那疤痕辗转多年，从一大片猩红开始，缓缓变成青黑色，再到结疤，已经有四百多年的年头了。
四百多年了，她的母后指责过她疯了，她的父王连看都从未看过自己一眼，她的堂姐听心也只是道一句“这又是何苦呢？”就连…杨戬，在自己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也是在质问苏衡是谁？
她这处致命的伤口已经过去四百多年了，可第一个问她“还疼么？”的却依然是是苏衡。寸心忽然笑了，笑容缱绻的看着长苏，柔声道：“早就不疼啦！”
她心中只觉得无限甜蜜，很想就在此时此刻，拉着那些质问她值得吗的人，让他们一个个都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你问我值得吗？那你说，值得吗？
长苏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鼻子一酸，为了避免这次的久别重逢陷入悲情之中，急忙转移话题道：“所以，姑姑，你是谁？”念珠里的信息，让长苏得知，他的姑姑绝非寻常人。
寸心掩嘴轻笑：“旁人都唤我龙夫人，你说我是谁？”
长苏眉头一皱，惊讶道：“这……这世间，竟真有此匪夷所思之事？我从前…只以为那些都是话本小说上乱写的，难道……”
“是啊……我是龙，你若不信我可以现一次原形给你瞧。”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若不是你如今的身体不好，不能见风，我还可以让驮着你，四海腾飞。”
“朝起山水间，暮宿白云边……”寸心目光憧憬，柔声细语的说道。
她的眼神太过炙热，那里面浓浓的爱意朝着长苏扑面而来，让他忍不住心中一暖，也跟着道：“好啊，那我可要把身体养好一些，别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寸心轻声一笑，伸出右手手指朝着他脸颊一刮：“那你可要好好养好来，姑姑等你。”
其实说来长苏自己也觉得怪，其实除去前世的那一世纠缠之外，他们二人之间其实似乎并无太大关系，若说是爱吧，他们之间确实流淌着汹涌澎湃的爱意，可是这股爱却又似乎并不是男女之爱……
这个问题，其实这世间只有寸心一人知晓，那是因为他身上曾经融合过那一个孩子的魂魄，那个和她一起在黑暗的深海水域里，同生、共死的孩子。
那个她曾拼尽全力的将他孕育出来，又孤注一掷的用自己的血液供养着的魂魄，她曾在无数黑暗的日子里，抱着他那颗干瘪的蛋壳，直到它破碎、开始发出恶臭、再到生疮、腐烂、到最后又宁愿用自己眼睛留住他魂魄的存在。
她们母子二人之间的情意，早就超脱这世间，超脱生死，以至于他真正消失后，也能让他待过的身体，继承到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爱意，一种不甘死亡，不愿分离，炙热又浓烈的爱意……
“那个男人呢？”
寸心垂了垂眸子，无悲无喜的开了口：“他自有他的去出。”
“已经走了？”
“没有。”
“那他在哪？”
“他不在。”
长苏顿了顿：“我不想见到他。”这是一种刻在骨子的逃避，和血液里流动的不喜，以及灵魂深处里呐喊着的怨恨，这一股情绪极大，大到他哪怕已经过了几次奈何桥，喝了几碗孟婆汤都无法祛除。
他也不知为何，哪怕是念珠里、或是前世的记忆里，都没有让他找到原因。
寸心微微踮起脚，摸了摸长苏的头，笑着道：“你不想见到他，那我们便不要见他。”
她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让刚刚重获记忆的长苏微微不适，他已经三十多岁了，此时却像个少年一般别扭的转移了话题：“红菱姐姐呢？”
寸心忽然僵住了，面色苍白，语气勉强的开口道：“红菱呐…她来不了啊……”
“她怎么了？”
“你红菱姐姐啊，在我昏迷的时候，便被囚禁在龙宫水域里，已经被打回原形了……”
长苏听此，身形一僵，那些个前尘往事，红菱俏皮欢脱的笑声似乎还盘旋在自己耳边，如果说在前世，姑姑是他血脉至亲，人生期盼的存在，那红菱于他而言，便是相依为命，共度一世的亲人，这个消息只叫他顿时双眼发白，几乎接近昏迷……
“她……她怎么会！姑姑，怎么回事？”长苏紧紧的抓着寸心的手，语气慌张失措。
寸心皱着眉，凄凉的道：“四百年前，我在木屋中陷入昏迷，红菱并未跟着我母后回龙宫，而是自己一个人在人间游历着，寻你的转世。”
“她只是一尾小锦鲤，哪懂怎么找到转世之人？辗转尘世两百多年，她都没有找到你……”
“到后来，却是在江南遇见了一位公子，那公子同我一样目不能视，却心地善良，红菱初入世，从未同旁的男人相处过，自然而然的与他有了一段露水情缘。”
“那她又为何会被打回原形？！”
“清明珠，可治目盲，从前我眼睛瞎了的时候，就是靠着它才能视物，那公子只是凡人，只需施一次法，便可重复光明，红菱她偷入龙宫，盗取了宝珠……”
“那即是用一次便可复明，借用一次都不可以吗？”长苏有些不可置信的问道。
“阿衡，你要知道，那些都是九天之上的神，生来高贵，他们不是人，他们是没有怜悯之心的，也没有你们人那么有情有义。”
“在他们眼中，我们爱恨嗔痴……或许都是有罪的……”所以才会有不许动心这一道天条，规矩森严，即便是那天帝老儿自己的妹妹也好、女儿也罢、都不能违反。
“可是……神不都是普度众生的吗？”
寸心看着他，忽然没来由的道出这样一句话：“若是那样，这世上就没有妖了，那些不同于人一般懦弱的，可又与天上那些神仙不一样的，都有同一个名字，他们都被叫做——妖。”
长苏听此，忽然心中一痛，脸色苍白，失了神的呢喃道：“是啊，的确是这般……”
寸心望着天边的朝阳，初升的太阳极其温暖，一点也不刺眼，可寸心望着望着却仿佛眼睛好像恢复到当年失明之时，那般彷徨和无助。
她思绪陷入到那年的过往里，缓缓开了口：“她在那水域里强撑着等我醒来，将那串念珠给了我，那时，我问她，那个男子是什么人？”
“红菱勉强的笑了一下，然后告诉我，于她而言，那是这个世上最好、也最值得她如此做法的人。”
……
“夫人呐，从前我不懂，为什么您愿意为了小公子连命也不要，如今……我却是明白啦，因为您爱他！当年您愿意为了自己心爱的人受一些苦难，甚至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红菱也一样，红菱爱他，所以愿意用自己的命换回他的光明，我是妖，他是人，我们本就不能在一起，如此结局，已是我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了。”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知晓你是妖么？他知晓，你为他所做的这一切么？”
“夫人……我只愿他永远都不要知晓，他那般温柔，那般好，若是让他知晓了，怕是余生都不好过啦，我……我不舍的让他知晓。”
“ 只可惜，红菱的念珠都织完啦，不能留个念想给他了，哪怕是一颗也没了。”
后来，寸心带着已经被打回原形的红菱，去了江南，找到了那位公子，他有一座小楼，一座满是鲜花的小楼。
寸心见到他时，他正坐在那小楼的内院里，坐在那满是荷花的池塘旁。
“你认识红菱吗？”
“那是在下的妻子，姑娘认识她？你如今可知她在哪么？”
“她如今不能见你。”
“为何？”
“因为她是妖。”
那公子苦笑了一下 ：“当日她是伴着荷香，突然出现在我小楼中的，我竟没有猜到她的来历果然非同寻常。”
“我的眼睛能重复光明，是不是她做了什么？”那公子抬眸，眼含悲愁。
“是。”
“若我不要我这双眼睛，她能回来么？”
寸心摇了摇头： “不能。”
那公子听了，忽然落下一滴泪来！他的语气有些沙哑，有些哽咽：“那我要这眼睛有何用？她在这尘世中辗转了千百年，我却只能见她最后一眼，若是早知如此，我宁可永远做一个瞎子。”
寸心见他这般模样，心里忍不住羡慕起红菱，她抬手举起一个竹篮子，那篮子里有一条色彩鲜艳的锦鲤，正在孱弱的吐着泡泡……
“你果真值得她为你这般付出，我也放心将她交给你了，她为了你的眼睛，私自偷盗龙宫宝物，已被打回原形，我已渡给她一口仙气，有了这口仙气，可保她姓名，她终有一日会在回来的。”
“到那时，你可会嫌弃她是一只鲤鱼妖？”
“多谢姑娘，红菱即是在下心爱之人，我又怎么嫌弃她？无论几日、几年、又或是几十年，甚至是百年，只要花某还活着，便会一直等她……”
“一直等？”
“对！”
“凡人寿命不过百年，万一……你等不到呢？”
“爱是可以超脱生死的，哪怕我等到老眼昏花，命不久矣了，我也依旧会等下去。”
“入了轮回，你便会忘记一切了。”
“那我便不过奈何，不喝孟婆，不入轮回！”
……
思绪回顾，寸心看着悲伤万分的长苏，安慰道：“你红菱姐姐是幸运的，能遇见这样一个人，我们该为她感到高兴才是。”
“那如今，红菱姐姐修回原形了吗？”
寸心沉默了一会，有些忧愁的摇了摇头，并未开口，妖一旦被夺去修为，打回原形，至少也需要三百年的时间……
她那口仙气可保她不死，却无法替她修炼。
足足三百年呐，她的红菱啊，如此幸运的遇见这样一位爱她的男子，可却又如此不幸。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