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

她推开竹门，看着这个她曾住了十几年的院子，恍若隔世。

　　屋内的红菱听见了响声，以为是山中的小兽又来这里捣乱，便手持着扫帚，咋咋呼呼的冲了出来。

　　“哪儿来小东西，又来你姑奶奶我这捣乱！”

　　可当她看见寸心时，忽然顿住了，落了满脸泪花：“夫人？夫人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

　　“夫人，你的眼睛…治好了吗？”

　　寸心温柔的笑着：“治好了，我的红菱原来长得如此娇俏啊……”

　　红菱却一直流着泪，没有说一句话。

　　“怎么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回来了吗，你哭什么鼻子？阿衡呢？哪儿去了？”

　　红菱身形一顿，终于忍不住，开始大哭了起来，哭着去拉寸心：“夫人！小公子他…他快等不下去啦！”

　　寸心忽然心头一跳“可是贪玩？要忍不住想跑到镇上去了？”

　　红菱并未回他，而是崩溃的哭着，一边哭，一边拉着寸心，朝屋内跑去。

　　寸心被她急匆匆的拉扯进了屋内，刚刚稳住身形，正想责骂她，突然，她看见床上躺着一个人。

　　一个老人，他的头发像罩一了一层白霜，一双大眼睛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一双粗糙的手爬满了一条条蚯蚓似的血管，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了皱纹……

　　他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发出微弱的呼吸。

　　寸心忽然感觉自己像在极寒之地，被人击中了心头，想吐出一口血，却又被风雪的寒冷，凝固在喉间，然后生生的咽下去。

　　浑身冰凉刺骨。

　　她有些颤抖的问道：“这是谁？为什么躺在衡儿的床上？”

　　红菱哭着喊道：“夫人，你走的太久了……小公子他，他等了您一辈子啊，他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我们都以为…小公子怕是见不到你了！”

　　她忽然崩溃的喊了起来：“不可能！我才走了一会儿！我的衡儿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你骗我对不对！”

　　“你和啊衡合起来抓弄我对不对！他在哪？红菱…你快让他出来，我不喜欢这个玩笑！你让他出来……”

　　她癫狂的抓着红菱的肩膀，指甲深深地插进了她的肌肤：“你快让他出来！别躲着我！”

　　巨大的响声，吵醒了床上的老者，他慢慢的睁开了眼，微微下陷的眼窝里，一双深褐色的眼眸，悄悄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含混不清：“姑姑…可是我的姑姑回来了？”

　　他有气无力的朝着寸心抬起一只手，一只像是枯树皮一样的手……

　　霎时间，寸心只觉得四周忽然安静了下来，那些鸟语，那些花香，那些绚丽多彩的颜色，全都消失不见。

　　她眼中只剩下床榻上的人。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一个少年，正坐在她身旁的小凳子上，笑着在自己怀中撒娇，他在编着花环，编着五颜六色的花环。

　　可是突然…那个少年不见了。

　　她猛的回头，却只能透过蜿蜒的皱纹里，依稀看见他当年爱笑的模样……

　　大梦三生，睡太久。

　　天上几日人间数年，她怎么忘了！她怎么把这个忘了！她不过是许久不曾上过天宫！她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啊……

　　她的阿衡，等了她一辈子啊！足足等了一辈子啊！

　　自己就不该离开他！

　　为什么要离开他！我才刚刚得到他！我费尽心机的救活他！如今他又要离我而去！

　　我要这眼睛有何用？

　　有什么用！

　　她扑到床榻便，泣不成声：“衡儿…我回来了…姑姑回来了……”

　　苏衡躺在床上，满脸怀念的笑着：“姑姑…我是在做梦吗？”

　　“你没有做梦，姑姑真的回来了……”

　　“姑姑，你还是这么好看啊……可是衡儿已经…老了……”

　　她抚摸着他的脸颊，眉目温柔的哄道：“你没有老！你只是长大了，你只是长大了……姑姑的阿衡只是长大了而已！”

　　苏衡却摇了摇头，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替她擦去了脸上的眼泪：“姑姑别哭…你的眼睛，治好了吗？”

　　寸心强迫着自己露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好了！治好了，姑姑现在看得见了…看得见我的阿衡了……”

　　苏衡心满意足的笑了“那就好…那就好……”可是下一刻，他又笑不出来了，他的姑姑啊…没能见过他最风华正茂的年纪，也没来得及见过他最英俊的模样，只看见自己…这幅……

　　白发苍苍，暮年垂死的样子……

　　终究是，此生有憾呐。

　　“是姑姑不好，姑姑走太久了，让我的衡儿，等了这么久，姑姑该死！姑姑该死！”

　　人生在世这么久，寸心第一次知道，原来到难过极致会全身发抖，伤心到极致心脏会炸裂般疼痛，哭到极致会头晕。

　　这是她于人生中，第二次失去他。

　　不同的是，第一次分离是在海底，那里冰冷，黑暗，只剩下自己，抱着一副冰冷的尸体，而这一次，他却死死吊着一口气，迎着春色，死死的等着自己归来……

　　“姑姑别哭，是我没用……怪我只是一个凡人，不能长长久久的陪着姑姑。”

　　她跪在床榻旁，蜷缩着自己的身体，她一只手摸着苏衡的脸颊，一只手死死捂着自己的嘴，试图用它掩盖自己的悲伤。

　　苏衡握着她那贴在自己脸上的手，有些无力，有些疲乏，忍不住自嘲的笑道：“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才刚刚和姑姑重逢，就有些忍不住了，姑姑，我好困呐……”

　　“阿衡觉得累了，就好好睡一觉…姑姑在这陪着你，姑姑哪儿也不去！”

　　“好，那我就…舒舒服服的躺着了……”他渐渐地闭上了眼睛，缓缓睡去。

　　寸心跪在床边从不时的啜泣，变成持续不断的低声哭泣，她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苏衡，用牙咬着自己的手，身体控制不住的颤抖着。

　　她忽然脸色开始苍白了起来，脸色变换了几分，眸中染上了一丝癫狂之相，她的瞳孔黑的无一丝光亮，脸却很白，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她似乎陷入了魔障，痴迷的看着眼前的人：“我不会让你死的，你不能离开我，你不可以去投胎，不可以……”

　　苏衡身上，有她设下的禁术，他原本就是已经死去的人，可体内却存着不属于他的三魂，那三魂，本就不该存在这天地之间，若是……

　　若是他死了，入了轮回，轮的也是他原本的魂魄，而自己孩子的魂魄，则会灰飞烟灭。

　　不，他不可以死！他不准入轮回！他不可以丢下我一个人！

　　她要将他生生世世的囚在自己身边！哪怕只是一副躯壳，哪怕只是一个活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