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我总觉得，小公子心里藏了事。”
“嗯？为何这么说？”
“红菱只是觉得，小公子没那么活泼了，从前哪怕是天塌下来，他也能逍遥自在的玩，可是这几个月来…小公子好像连笑都没有以前开心了……”
“而且……红菱有好几次都看见，小公子总是偷偷的看着您。”
“看着我便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
“可是，小公子看着您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好奇怪……”
寸心听此微微皱眉，指尖在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点着，发出轻微的响声，一头青丝如瀑布般披在肩上，她今日没有挽发，只是在侧边夹着个不知是何的银色的发饰……
苏衡心里藏了事，她是知晓的，自从那日杨戬走后，他便开始这样了，已经有三个月了。
虽说自己看不见，可到底他有三魂是自己的孩子的魂魄，更别说他身上留着的血，全是自己的，是她当年从心口上一滴一滴渡给他的……
骨肉相连，母子连心。
他如今，心里不快活，只是自己不知，他为何不快活，不过也无妨，若他遇到了什么障碍，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替他消除一切障碍……
哪有什么为母则刚，都是用命在扛，只要她还活着一天，那她便会用尽一切办法，让他也活着。
哪怕，他早就注定是将死之人，她也要不惜一切代价，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什么是善？什么又是恶？什么是对？什么又是错？
她只知道，天下之大，竟没有她孩子的栖身之地…既然如此，疯魔也好，清醒也罢……
那是她的孩子，即便是注定要下地狱，她也会牵着她孩儿的手在黑暗之中匍匐前行，垂死挣扎……
就在这时，苏衡捧着一碗粥进来了。“姑姑，小米粥炖好了，我给你端过来了，姑姑快来吃吧。”
寸心闻言，抬头向他“望”去，她的眼灰蒙蒙的，脸却很白，白的可人，也白的吓人。“放下吧，红菱你先出去，让我同衡儿说些话。”
红菱听此，默默退下了。
“说吧，衡儿最近怎么了？”寸心一改先前的神色，莞尔一笑，眉目间满是柔和，没有一丝阴霾，是啊，无论何时，只要是和她的衡儿待在一起，便总是这般温柔……
苏衡坐在榻前，有些忐忑，他抓着自己的袖口，久久未曾言语。
“怎么了？可是太久没到镇上玩儿，觉得无聊了？我让红菱明日带你去镇上逛一逛，可好？”
寸心见他不说话，突然有些着急，突然害怕他会不会是长大了，在这深山里头，觉得孤独寂寥，待不下去了，不想陪着自己了……
苏衡抬眸，深深的看着寸心，他知道姑姑素来疼自己，不然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几句话，便放弃了复明的机会，那日他听的真真切切，那个黑衣服的男人说，只要姑姑愿意跟他走，那她的眼睛便有机会复明……
可是，可是那时，自己想的却完全是自己，他不想姑姑离开他，让姑姑继续待在黑暗之中，他简直是…自私透了……
后来，他试着用一条布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在房间内，尝试着走路，处在黑暗中，他发现自己连最简单的走路都不会了，眼前一片黑暗，他忽然分不清，前面是他房间的桌椅，还是悬崖边上的万丈深渊……
自己，真自私啊…只是为了不让姑姑离开自己，便剥夺了她重见天日的机会。
想到这，他忽然涌出泪来，可他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生怕眼前这个一心只有自己的人为了自己而担忧，便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
“我…我没事，镇上其实也没什么好玩的，我只是……”
“嗯？只是什么？”
苏衡看着她一脸温柔的模样，深深吸了口气：“姑姑，你不怕吗？”
寸心一愣，感到有些奇怪“怕什么？”
“你眼睛看不见，一直处在一片黑暗中，无边无际，姑姑…你不怕吗？”
寸心忽然笑了：“我不怕，因为姑姑的世界里虽然黑，但是一直有一束光照着我，那束光就是你……”
“可是…可是姑姑你明明有的选，你可以让你的整个世界都明亮起来…不应该…只是为了那一束小小光，而放弃整个明亮的世界……”
“姑姑只要你，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苏衡沉默了许久，久到寸心能清晰的听到他那颗心脏，在跳动的声音，久到外头落了一地的落叶，他终于开口了……
“姑姑，不能因为我的自私，而害了你，黑暗的世界太可怕了，姑姑…你去治眼睛吧……”
寸心收敛了脸上的表情，微微哽咽道：“阿衡，可是姑姑不想见到那个人，也不想听见他说话，更不想和他待在一起……”
“可是姑姑，我想让你好起来，我想让你亲眼看一看，这世间的景色，更想让你看一看，你最疼爱的我，长什么样子……”
他从怀里拿出来那面铜镜，将它塞进了寸心的手里，那面本来是被他丢进寒潭里，后来又亲自捡回来的铜镜。
“姑姑，我想让你看看我…亲眼看看我……”
寸心捏着手中的铜镜，沉默了许久，才忽然笑了，笑出了眼泪，她一边笑着，一边哽咽的说出来一个字：“好……”
语气依旧宠溺，依旧温柔，依旧还是那么缱绻。
……
杨戬在见到她时，其实不过是天上的一炷香时间而已，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和少年，微微一笑：“早知三公主会后悔，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而已。”
寸心并未理他，而且侧身摸了摸苏衡的头，其实少年已经比她高了，高出了整整一个头，可每次她只要抬起手，他便心甘情愿的半跪着，弯腰、低头。
尽显尊敬。
可这些动作，在不明所以的杨戬看来，确是哪位凡人对他的挑衅，在挑衅他夺了自己的发妻。
夺了自己曾经动过心的女人。
“姑姑随他去一趟南海观音那，这些日子，你要乖乖的听你红菱姐姐的话，不要乱跑，不要自己一个人跑到镇上去，更不要招惹到山中的猛兽……”
“你饿了要记得自己煮些吃食，千万不可嫌麻烦，人是铁饭是钢，你不同与你红菱姐姐，每顿都要乖乖的吃，知道吗？”
苏衡有些不舍的拉着她的手，撒娇道：“好啦好啦，姑姑你快去吧，早去早回，我会一直在这等你回来的！”
寸心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对着红菱吩咐道：“我不在，你要照顾啊阿衡，他生来体弱，如今已经入秋了，不知这个冬天我能不能赶回来，若是赶不回来，你万不可让他在跑去寒潭玩了，别入了寒气……”
红菱笑嘻嘻道：“夫人您就放心吧，这段日子您不在，公子就交给我啦！等您眼睛治好了回来，一定能瞧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公子！到时候就不是小公子啦，是大公子啦！”
寸心还想在继续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哮天犬打断了：“好了好了，磨磨唧唧的，三公主你是去治眼睛，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别整得跟托孤似的。”
苏衡瞪了他一眼，握紧了拳头，恶狠狠的喊道：“你这狗东西！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姑姑长命百岁！你在敢乱说，我打断你的狗腿！”
“你一个小小的凡人，敢动你爷爷我吗！你敢打吗！你打了我，你就不怕我主人不带她去治眼睛？”哮天犬一双眼睛发着凶狠的绿光，极其嚣张的骂道。
杨戬伸手捏住了哮天犬的肩膀，将他拉回自己身旁，变回了原型，毫不在意的开了口：“哮天犬生性如此。”
苏衡听了心里虽不肯罢休，可为了他姑姑，却忍了下来，嘴里嘟囔道：“生性如此便可以恣意妄为了吗！”
“好了，阿衡，别失了礼数。”
苏衡听到寸心的话，撇了撇嘴，偷偷对着杨戬翻了个白眼。
此时正是黄昏，太阳正准备下山，忧愁在黄昏里散步，惆怅在夕阳下吟唱着离别，秋风萧瑟，即将迎来冬天。
世间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正在慢慢的腐败溃烂，它们凝视对方，正在以不同的方式向世间道着离别……
“行了，三公主，我们出发吧。”
“嗯。”
于是，杨戬搀扶着寸心向天边飞去，寸心看不见，也不知飞了多远，她耳畔中传来了一句若有若无的声音。
歇斯底里的喊声，可传到她耳边，却是微乎其微，她仿佛听见好像是她的阿衡，他在喊着，等自己回去。
傻瓜，我很快就回去的。
入秋了，风大，我的阿衡，你进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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