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家幽灵的一些事
01
七岁的时候的一个夜晚，我借着路灯在后花园里铲土玩时，一双悬浮的脚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我眼前。
那时我对幽灵之类的东西没有概念，毫无心理障碍地抬头，呼吸却差点停滞。
一个蓝眼睛的哥哥正低头看向我，他的皮肤苍白，毫无血色，可是五官却异常美丽，像是从童话书里走出的妖精。
“玛尔塔？”我听见他在叫这个名字。
玛尔塔的确是我的名字，我问他，哥哥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神色古怪地盯了我很久，然后噗嗤一下笑了：“真是一个傻子啊。”
02
奈布原来不是童话里的漂亮妖精，他是一个拒绝了转世，独自漂泊了几千年的孤魂，到了这个灵气稀薄的时代，他的灵体终于崩不住了，随时可能面对消散的状态。
按照奈布的话来说，那天他看见我，就仿佛是在旷野里看到炊烟，沙漠里看到绿洲，饿狼看到肥羊一样兴奋。
“你的心思纯净，我只需要哄骗你，你的身体就属于我了。”
奈布懒洋洋的调子在我脑海里响起，不知为何听出一丝嫌弃。
“奈布哥哥，如果灵体崩散会怎么样呢？”
“会回归星空，运气好变成星星，运气不好就变成岩石，尘土。不过不管是什么，都已经和现在的我没有关联了。”他的声音里一丝迷茫。
“奈布哥哥，你一定会变成星星的。”
“臭小鬼你是在诅咒我？”
我嘿嘿一笑，抬头望向窗外的天空。A市的夜空已经十年没有星星了，烟蔼遮挡住了天空的眼睛。
“奈布，你为什么不愿意投胎呢？”
过了很久，在我以为他陷入沉睡时，他的声音又在我耳边响起了。
有一点苦涩，有一点迷茫。
“我不记得了……”
“我好像答应过一个傻子，不管隔着多远的距离，我都会去找她。”
03
我答应让奈布寄宿到我的身体里，和他约法三章，总之，他有寄宿权，却不能干涉我的决定。
很快，我发现，我不该相信奈布能好好遵守我们之间的约定，他总能想办法钻空子来扰乱我的思绪。
在我做老师布置的考题时，我一边读题他一边在我耳边报答案，在同桌女孩找我搭话时，他大声在我脑海里唱歌，搞得我根本停不了别人的声音……最过分的有一次，他离开我的身体，在班主任的头上比了两只兔耳朵，我当场笑翻，然后在全班诡异的视线中被请出教室。
“奈布！你再这样我就要生气了！”已经是初三学生的我终于忍无可忍，“你这样有意思吗？”
“没意思。”奈布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但是把你惹生气就很有意思了。”
04
中考结束后，我考入了本地的高中。为了提前来到学校，我走了一条小路，也就在路上，我目击了一场校园欺凌。
几个穿着A中校服的男生堵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的男孩，为首的那个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刀。
“玛尔塔，不要去。”奈布在我意识海里发出警告，“那伙人是大麻烦！”
我没有听他的话。
我该听他的话的。
05
在脸上挂了彩，差点多处骨折后，我救下了那个少年，那个家伙叫小B，居然和我曾经是同一所小学。
“玛尔塔，你就是玛尔塔？”他低着头，眼睛却不时上翻，透过厚厚的镜片悄悄打量我。
他的目光让我有些不舒服，但我没想太多：“你认识我？”
“当然，你很有名。”
我很快就知道他说的有名是什么。
不到半个月，我的课桌上用猩红的水笔写满了“精神病滚开！”，抽屉里塞满了“去死”“滚出学校”这样的字条。小学时期的我还不懂掩饰，露出了不少马脚。而小B则利用那人畜无害的外表，漫不经心地对每一个他遇到的家伙添油加醋地讲着我那个时候的故事，再加上他身后的校霸团体煽风点火，仅仅半个月，排挤我已经变成了这所学校的风潮。
“那家伙经常一个人笑起来……一秒后面色又突然变得狰狞。”
“你这么说我也想起来了，我有一次返校拿东西，看见她在教室角落里自言自语……”
“而且，她有时候会自己点头，表情像是在听什么人说话！明明没有谁开口啊？”
……
“为什么……”一开始的我非常痛苦，“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别傻了，玛尔塔。”奈布在我脑海里叹息，“你能救他一次，能救他一辈子吗？你够强大，他必须依附别人才能生存。因为他，他依附的集体暴怒了，他将功补过都来不及，你还指望他弃暗投明？”
我哑口无言。
在不信鬼神的年代，精神疾病是对一些现象万能的解释。我开始习惯顶着同学们恐惧，厌恶的目光，沉浸在忘我的学习中。在这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我独自背着书包回家，光线变暗，一盏盏路灯亮起，驱散了黑暗。
我抬头，头顶的夜色依然是化不开的粘稠。
这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时代。
“玛尔塔。”奈布突然开口，“你跟我来。”
06
他带我去的是本市废弃的游乐园，游乐园里有曾经C国最高的摩天轮。他打一个响指，摩天轮就醒了过来，它“嘎吱嘎吱”地抖落灰尘，活像一个老汉在舒展筋骨。
“坐上去。”奈布拉起犹疑的我，拉着我坐上了其中一个包厢的棚顶。从地底慢悠悠地升到接近天空的地方。包厢晃晃悠悠，“嘎吱嘎吱”的声响很惊悚，可有奈布在我身边，这就变成了安静而古老的。
摩天轮已经升到了最高的地方时，整个城市都匍匐在我们脚下。我眯着眼睛望着天空，那里依然是无边的昏暗，工厂排出的烟尘无声地翻滚。
“玛尔塔，看下面。”
夜晚的城市，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楼房每一扇窗都点起了灯，或暖黄或冷清的光源互相辉映，光线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璀璨的海洋。
于是我一低头，就看见了一片星海。
“星星从未消失，不过是从天上跑到了地上。”他的声音蓦然响起。
“玛尔塔，你喜欢吗？”
这家伙坏起来的时候一根头发丝都惹人生气，可是一旦好起来，你就忘了他坏的时候的模样了。
我压下心里的感动，恋恋不舍地从美景里移开视线，诚恳地说：“奈布，你以后一定会变成星星的。”
他被哽了一下，很久没再说话。
就在我以为他生气了的时候，他轻轻开口。
“我不要变成星星。”
“它离你太远了。”
他朝天空伸出手，仿佛是想抓住一丝遥远的记忆。
07
第二天放学时，我被年级主任叫到了办公室，我的监护人坐在一旁，他脸上的神色让我慌张。
“玛尔塔，你为什么晚上要去这个地方？”年纪主任给我一张照片，“不，你还记得你去过这个地方吗？”
那拍的是废弃的游乐园门口，我攀上铁门时的背影。
我正要开口，我的监护人却发话了：“你不用说了，情况我已经清楚，今晚我会把你送进医院检查。”
他无视我的抗议：“你以前就有古怪，但一直没影响到日常生活，我也没在意。可现在你居然会一个人去这么危险的地方，我作为你的监护人，有必要让你回归正常安全的生活。”
人格分裂，这是医院最后给我的诊断。仪器告诉他们，我的体内有两个意识。现代医学其实离灵魂很近，可他们还是习惯用精神疾病解释一切。
被送进第三医院的时候，是一个夜晚，他在前面开着车，我在后排，趴在车窗往外面的天空，眼前的景象满满变得模糊。我扬起头，不让眼泪落下。于是那昏沉的夜空倒映进我的眼底，那里没有星星，一个都没有。
这果然是一个没有星星的时代。
在这个晚上，我梦见了奈布。他抱着一把锈掉的信号枪坐在石头上，旁边倒着一把布满裂痕的银白色的刀。
这是奈布的内心世界。他没有看我，只是盯着怀里的一把枪：“我要离开了。”
“离开？”我的心猛然一抽，“你要去哪里？”
“天上。”他笑了，“我要去变成星星了。”
“不行！”我的声音尖锐得可怕，我跑过去，一把拉住了他，“我不要你走！你不能去变成星星！”
“玛尔塔，世界上没有永久的东西。”他回握住我，眼神少有的安静，“而且，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变成星星吗？”
我的心绞在了一起，痛得我说不出话。我想说，我不要你灵体消散，我不要你回归星空，我不要你走，不介意被别人当一辈子精神病……
“我不要……”我颤抖地开口，“星星离我太远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手里的断剑，然后紧紧地抱住了我。
他的身体在颤抖，仿佛消失的是我，而不是他。
“玛尔塔，”他在我耳边开口，“相信我，不管离你多远，不管我还有没有意识，我都会过来找你。”
“相信我，下一次，我一定也会回到你的身边。”
“我要怎么相信你？”我死死抓住他的肩
他突然笑了，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像是水晶，我稍一用力，他就在我的手指尖破碎成千万晶莹的碎片。那些发着光的碎片绕着我轻盈地飞了一圈，然后飞往天空的方向……然后化作万千的繁星。
世界变得明亮起来，我望着头顶恢弘的星空，突然就落下了眼泪。
一个遥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相信我，在找你这件事上，我是专业户。”
“毕竟，这已经是第10089次了。”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在了星空后。在我头顶，10089颗星星安静地闪烁着，照亮了这一方世界。
尾声
人格分裂患者只要一个人格死亡，就可以被视作治愈。所以我很快被确诊为康复。
我被安排进了另一所中学，在那里不惹人注目地度过了我的高中三年。大学我选择了天文系，学习之余就在本地的天文院打工，为各个老教授端茶倒水。
有了天文望远镜的帮助，我终于在A市看见了星星。在没事的时候，我可以一个人捧着望远镜看一晚，从一颗星星数到第10089颗。
就在一个平凡的夜晚，我正在后花园里，用望远镜消磨时光，邻居突然惊呼：“看！流星！”
“天啊，我从没见过这么亮的流星！”
那是一颗没有任何预兆，一股脑奔向地球的流星。不需要任何天文仪器，人们就能看到它。它太明亮了，以至于出现在天空的那一刹，整个城市的灯火都变得昏暗，而昏暗的天空被重新点燃。
这是二十年来，第一颗出现在A市的星星，小孩们好奇地趴在窗上眼睛一眨不眨，老人们搬出椅子，面上泛起怀念的光。
而我，则听见了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落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块蓝水晶般晶莹的石头，我盯着它，很久很久。
“玛尔塔！我刚刚看到什么东西落你后花园里了！”邻居在墙的那边喊着。
“是一颗星星，一颗七年的星星。”我平静地回答道。
“啥？你是说那颗流星的碎片？”邻居的声音满是讶异，“你怎么知道它是七年的星星？”
我没有回答，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我的星星，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他说，不管离我多远，不管有没有意识，他都会来找我。
眼泪突然就从眼角滑落，我笑着，已经分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喜悦，还是悲伤。
“10090，你找到我了。”
我只知道，你又找到我了。
在你离开我的第七个年头。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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