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叶闲躺在自己院子里的摇椅上，昨天晚上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的雨，吵人的很，等到天都大亮了，雨才渐渐停歇下去，叶闲一夜未眠，正是困顿疲累，却在床上翻来覆去的，怎么睡不着，见今天外面天气不错，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也很是清新，索性就让五竹摆了摇椅在院中，自己直接在院子里小憩一会。

　　熟悉的苦涩的汤药味渐渐浓郁起来，在不大的院子里肆意蔓延着，这味道着实是有些难闻的，就连亲自配药抓药的叶闲都有些受不住地皱了皱眉头，偏偏药罐之前的五竹还是一丝不苟的看着，不过也对，反正这些东西他素来都是不在意的。

　　叶闲睁开眼睛——其实他压根也没有真的睡着——他打了个哈欠，有些慵懒地坐在摇椅上，时不时地晃悠一下，眼睛微眯，一副没有睡醒的模样，今天的天气着实不错，暖洋洋的日光撒在身上，叶闲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渗着一股暖劲，舒服极了。

　　五竹还是熟悉的一板一眼的声音：“药熬好了。”

　　叶闲耷拉着个眼皮不理会他，只当做没听见，五竹倒也没什么其他反应，只又隔了一会儿，再说了一声，叶闲依旧不理他，他就又等了好一会儿，这次五竹刚刚开口，叶闲就见他把药端了过来。

　　叶闲接过药碗，白瓷碗里盛着的黑褐色汤药，叶闲垂眸看着，不知道为什么，莫名的就是觉得还挺好看的，他看了好一会儿，在汤药完全变凉的前一刻，才终于直接一口倒进了口中，潇洒豪迈的样子到好似是在饮酒。

　　这幅汤药原本就是极苦的，叶闲自己开的方子自己抓的药，这里面放了多少黄连，也只有他自己是最清楚的，其实他是不怕苦的，不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吗，后来汤药喝多了，嘴里好像也就尝不出一个苦味来了，顶多就是略显黏稠的汤药划过喉咙时的不适厌烦，可今天，他却觉得这碗药真苦，比小时候风寒发热被硬灌下去的那碗汤药更苦。

　　五竹看着眉头紧皱的叶闲，熟练地递上一边的蜜饯，叶闲拿了颗杏子，过于浓厚的甜味混杂着嘴里的苦涩，更让人心烦，所以他只吃了一颗就没有在动了。

　　叶闲继续躺在躺椅上，等了好一会儿，才让嘴里的味道一点点散去，他侧头看着身边的那碟子蜜饯，突然伸手又拿了两颗，也不吃，只放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着，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一向冷清死气的眉眼之间，此刻些轻浅柔和的笑意，让叶闲看上去鲜活了不少。

　　叶闲在想什么呢，其实也没想什么，就是看着手里的蜜饯，突然就想到了裴沅以前也尝尝做一些蜜饯分给他们。

　　裴沅，西楚先昭帝与懿文皇后的嫡长女，西楚的昭阳君，如果没有那些意料之外的事情，此刻就应该是西楚女帝，她是先昭帝的长女，是盼了多年才求得的一个女儿，父母宠爱，母族煊赫，自幼当作储君教养，金尊玉贵的娇宠着长大，是西楚除了帝后之外，最尊贵的人了。

　　在世人眼中，裴沅的形象大概就是雷厉风行，果决坚毅，智多近妖同时心肠狠毒，手段毒辣的一个成熟的政客，一个合格的储君，即便是女子之身也是震住整座朝堂的奇女子，其实他们想的没错，裴沅确实是样的一个人。

　　可是一个人同时会有很多面，有人只能见到裴沅的一面，便武断裴沅怎样的人未免惹人发笑，即便是叶闲和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多年朝夕相处，也不敢说自己彻底看清了裴沅。

　　裴沅是一个成熟而老辣的政客，只是所有人公认的，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女人，一个喜歌舞华服，珠钗美食同时姿容绝世到大美人，在朝局之外的地方，裴沅也总是有一些女孩子家的喜好的。

　　譬如说——做蜜饯。

　　裴沅其实并不是一个擅长烹饪女红之人，对于那些东西，还是裴婷做的更好一些，不过裴沅做蜜饯的手艺确是天下一绝，叶闲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有谁能够胜她一筹的。

　　裴沅的蜜饯是叶闲他们小时候，最梦寐以求的零食，裴沅做的蜜饯其实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两样，远比不上外面买的蜜饯那么花样百出，味道也只有甜的，但是叶闲他们还是喜欢，叶闲清楚的记得在他刚刚记事的时候，裴沅还没有入朝参政，每天都有大把的闲置时间，那段时间，叶闲他们几乎是天天都可以吃到她做的蜜饯，花样也更多一些，等在长大一些，裴沅正式入朝参政，时间顿时就不够用了，每日处理不完的政务琐事，朝局之上的流言蜚语，百姓的怀疑，大臣们的心怀鬼胎，即使裴沅在聪慧，那个时候要应付这么多事，也是一时身心俱疲的，自然在没有什么时间精力去做蜜饯的。

　　在几年后，叶闲他们更大了一些，凌骁那个时候已经随他父帅上过了战场，赵以浔和楚钧尧也都是开始接触朝政，叶闲和裴泓也逐渐进入了朝堂，唯独只有曹煊和季淮清还是一如既往的悠闲，还有裴婷，那时候她也已经是熙和郡主了。

　　那个时候西楚昭阳君的名头已经是响亮亮的，在没有人敢对她有一丝的质疑为难，处理起各种繁杂琐碎的奏折也越发的得心应手起来，那个时候，裴沅才终于又有时间心思，去做她的蜜饯了。

　　现在想来还觉得幼稚好笑，一群西楚大臣百姓眼中的天之骄子，将来的栋梁之材们，在裴沅的长乐宫中，为了一碟子的蜜饯，可谓是手段尽出，无所不用其极，那副认真的架势，你在朝堂战场之上也尤胜三分，即便是素来妥帖稳重的凌骁和楚钧尧也不能避免。

　　倒是有一人，到还是一如既往的矜傲优雅，那就是裴沅的亲弟弟，当今的西楚陛下裴泓，他素来是不和叶闲他们动手争抢那碟子的蜜饯，不是不喜欢，而是裴沅总是会单给他做一份，谁要是敢动专属于裴泓的那碟子蜜饯，裴泓就真能杀人不见血的解决了他，所以即便是叶闲也不敢去闹他。

　　“马上要过中秋节了吧。”叶闲仰头看天，好一会儿才突然说道。

　　“还有三天。”

　　“是啊，还有三天，”叶闲轻声呢喃，“还有三天就是八月十五了，八月十五是我长姐的冥诞。”

　　裴沅生于中秋节，生于八月十五那晚月亮最为皎洁之时，那年西楚涝灾，庄稼颗粒无收，先昭帝急得发疯，一拨拨的钱粮发出去，被一层层克扣，到了灾民手里也就不剩什么了，传说裴沅出生的时候，已经陆陆续续下了小一个月的雨顿时就停了，而且许久未见的月亮也出来了，皎洁明亮，以前听在宫中待了一辈子的老嬷嬷说，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月色，也因此，裴沅一出生便被视为祥瑞，百天之时，就被册封为‘宸公主’，‘宸’这个字自古就是帝位专用，先昭帝用它给长女做封号，裴沅其地位之尊崇，不言而明。

　　其实对于这个传说的真假，叶闲并不在意，很多人也都不在意，他们只需要知道裴沅确实给他们带去了极大的好处就行了。

　　“在楚国，中秋节就是我长姐昭阳君的生辰，那一天先昭帝是要大摆宴席，大赦天下来为长姐祈福的，那一天是极为热闹的，宴席设在花萼相辉楼，锦都城中所有的人不论身份，不分贵贱，只要说上一句吉利话，就都可以去里面饮宴的。那里面是极为漂亮而奢华的，远不是什么祈年殿可以相提并论的，那一夜的宴席，会一直开到子时，大家饮宴完毕之后，会一起吟诗作对，载歌载舞，很是热闹。子时的时候，按着楚国的习俗，是要替寿星放灯祈福的，自己还有自家的长辈亲朋都要做一盏灯，寿星在上面写上的愿望，而其他人则是写下对寿星的祝福，然后一同放入水中，传说，河灯飘得越远，愿望就越有可能实现。那个时候，全锦都的人都会给长姐放河灯祈福，站在高处，你就可以看到绕城一周的护城中满满的都是河灯的烛光，看上去就像是在水上着火了一样，其绚烂壮阔，远不是言语可以表述的，唯有亲自看上一次，才能明白那种震撼人心的壮丽。只可惜，你怕是没机会了。”

　　“还有烟花，每年长姐生日都会有一场盛大的烟花表演，那烟花大多数都是我做的，长姐很喜欢，确实也都很好看，那时候我都要提前花好几个月的时间去设计改进那些烟花，”叶闲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的笑了一下，那笑容是叶闲从没见过的温柔甚至略带一少年特有的得意，“我明明是个文科生，怎么突然就会做烟花了呢。”

　　“长姐的生日是中秋，但是楚国人一般都不过中秋，而是替长姐过生日，八月十五那一天是楚国除了春节以外最热闹的一天，就连先昭帝自己过生辰，也是比不上阿姐的。”

　　叶闲说完之后，也呆呆地在躺椅之上坐了很久，五竹不说话就站在一边陪他，终于叶闲起身往屋里走起，边走边对身后的五竹说：“这几天我都不出门了，你每天把饭菜放到我门口就行，还有这几天无论是谁来，你都替我拦住，我一律不见。”

　　“如果是楚钧尧他们？”

　　“这几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你也给我拦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