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正如朝廷众所周知,国相和国师向来不睦,那方小院的牡丹开了三次,迎来送往无数高官贵族,却鲜少在狄府人的衣摆上留下香气。是以裴擒虎在从武馆回来的途中碰见狄府的车辇,还被狄大人拽上马车时,心中的疑虑多过亲见国相的惊喜。
尤其是他看见狄大人比后院里那株青龙卧墨池还黑中带紫的脸色之后。
“狄大人——”
狄仁杰挥挥手打断他,衣襟里早先被一向儒雅的丞相暴怒地拍在桌上的诗页烫得他如坐针毡。
“李白是不是在你们那里?”
裴擒虎愣了一愣,在被明世隐调教了有些时日后,他现在遇事首先会想到些阴谋论。但狄仁杰隐忍的怒气过于明显,又直点李白姓名,很容易让人猜测是那位又闹了什么挑衅大唐国威的事情。紧接着,这小半个月来李白赖在据点白吃白喝的嘴脸浮现脑海,一些不甚愉快的回忆也一同被想起。裴擒虎登时陷入更深的沉思,因为一旦动了报复的念头,就再不能说这出卖的举动是大意的口舌之失了。
可马车并没有随他的沉默而停下。裴擒虎听着哒哒的马蹄声,感觉这狄大人其实早就知道了,抓自己上来不过是要再确认一番罢了。
“在。”
他坦白答道,感到心头一口恶气顺畅消散。
下人来通报狄仁杰造访的时候,明世隐刚修剪完一盆枝叶过于丰茂的牡丹,李白刚喝完一壶酒,晒着暖融融的夕阳半趴在石桌上昏昏欲睡。明世隐把剪子交给下人,转过头一看,只看到一团白烟倏然飘走。
“相国大人突然造访,真教寒舍蓬荜生辉。明世隐有失远迎,还望狄大人多多谅解。不知有何要事值得大人亲自上门呢?”
明世隐对面色铁青的狄仁杰作了一揖,淡笑着念完这些客套说辞。轻招招手让旁边无所适从的裴擒虎退下后,他侧身为狄仁杰引路。
“李白呢?让他出来。”
狄府的下人都候在门外,关上大门后明世隐的人也纷纷退下,宽敞前院里很快只剩他们两个人。狄仁杰无心顾及言辞礼仪,从衣襟里抓出那几张纸,递到明世隐面前。而明世隐只是接过,并不去看,但狄仁杰看他眼里愈来愈浓的笑意就知道,他早就看过了。这一点都不奇怪,毕竟全长安上至武帝下至七岁孩童都已看过了,李白昨夜写给当今丞相掌上明珠的艳诗。
“狄大人莫急,明世隐这就派人去叫他出来领罪。”
虽然他满脸过于热情的笑意依旧让狄仁杰感到烦躁和不安,但下一秒李白就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凭空丢进院子里,这让他糟糕了一天的心情终于找到宣泄口。
“李白!”他冲面前还有些搞不清状况的醉汉的怒喝道,终于让他专心地看了过来,“李相老来得女,平日里百般娇宠犹嫌不够,昨夜你在她二八生辰上大放淫辞,还拿纸写下任其流传,你将她的清白置于何地!将李相的面子置于何地!将我大唐朝廷的威严置于何地!”
“武帝已知晓此事,下旨按以文字攻击暗讽朝廷命官之罪处置,你速跟本官回去领罪!”
“嘁,”李白撇撇嘴,对狄仁杰气得快竖起来的头发熟视无睹,正眼也不看他,“你们这些俗人诬陷我的诗是淫诗就算了,边疆的事都够武则天焦头烂额的,她还有时间管这等闲事?”
“休得无礼!你岂敢直呼陛下名讳!上次你在皇宫胡作非为陛下已宽恕于你,你非但不念皇恩浩荡,如今还一而再再而三藐视朝廷,简直是无可救药!”
“我又不是你们大唐的人,”李白不耐烦地摆摆手,“至于李丞相,他要是真待他女儿好,那小姑娘会在宴席上偷偷溜出去?得亏遇上的是我,换成个市井无赖,莫说什么清白,命保不保得住都还另说——”
“住口!信口雌黄!寡鲜廉耻!本官这就押你回去伏法——”
“狄大人,请息怒。”
明世隐上前一步,挡在狄仁杰身前,按住他即将抽出令牌的手。
“李白生性放荡顽劣,将他重刑惩治都不一定治得了他这性子,倒不如把他远远打发了,让他再不得在长安胡闹,大人意下如何?”
狄仁杰双眉紧皱,怒火已逐渐褪去,更重的疑虑压在心上。明世隐站得太近,按在他手腕上的手以诡异力道掐得他动弹不得,以他们此刻如此贴近的距离,他都看不出那对瑰丽深沉的深紫眼眸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心思。他们极少见面,但每次这方士展现给他的面貌都愈加强大,难以掌控的强大。他松开手指间的令牌,来自面前之人的威压顿时烟消云散。
“我会回禀陛下。在此期间,劳烦国师看好这个登徒子。”
狄仁杰理理并无散乱的衣襟,后撤两步让他们之间的距离回到正常范围,向明世隐作了一揖。
“那是自然。狄大人慢走,恕不远送了。”
明世隐不紧不慢地回礼。待他直起身,狄仁杰已走到大门前了。
第二日同一时辰,武则天的传令官带着圣旨来到明世隐的院子。李白在屋顶上翘着腿看明世隐带着一众下人跪迎接旨,摇摇头喝了口酒。
这是他留在长安的最后一个晚上了,就为了首诗。
用过晚饭,李白在房间里算着时辰,闷到明镜高悬之时才等来下人来说明世隐找他喝酒。他刚推开门就问到了夜风送来的酒香,是他垂涎了好久的国之窖藏。
“值得吗,”明世隐等他入座,为两人满上酒,“离开可就没那么容易回来了。”
“对你来说可值得啊,一点力气不费就白得了个眼线,”李白毫不雅观地抄起杯子把数十年珍藏倒进嘴里,有些不爽地说,“再说了,真当我多稀罕这里不成。”
“那你当初来这里做什么,”明世隐漫不经心地说,“总不会是真想再续良缘吧?”
“你觉得呢,”李白有些惊讶地哼笑到,“我要是真有这心思,那猫儿能留我活到今天?”
“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去次花丛懒回顾’,”明世隐老神在在地转着酒杯,“明早出门前去找她一趟。”
“你想看我和你属下打架就直说吧,”李白抗拒地摇摇头,“还是你想让一个伤员千里迢迢地去长城为你做事?”
“在你带回什么实质性的成果之前,我都不会相信你会心甘情愿地加入我的组织,”明世隐笑笑,“只要你想,你要躲开这些束缚还不简单么?”
“哼。”李白冷笑一声,“总有些事情是躲不开的。”
“是啦,”明世隐笑意愈深,“要是你的朋友知道你有这一天,他们一定会一边喝酒庆祝一边笑掉大牙的。”
“别再说我了,”李白被嘲笑够了,摆摆手示弱,把酒杯磕在石桌上示意明世隐倒酒,话锋一转后眼光暧昧起来,“说说你吧,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就在你来找我之后。”明世隐给他满上。
“得了吧,你还骗得过我么,”李白得意一笑,端起杯子倒不急于喝了,翘起腿盯着佯装无事的方士,“昨天你看起来简直就像要当场把他吃了,得亏他是个不开窍的傻子才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相国大人不会喜欢你这样形容他,”明世隐依旧平淡得若无其事,“总之,做好我交代的事,你会得到很丰厚的回报。”
“我要是不呢。”李白嘴硬道。
“到时后悔的人不会是我。”明世隐轻笑,深色的眼眸月光也映不亮。
李白第二日清晨也没有刻意去找公孙离。他只是走到前院站了一会,而后随意走了两步,使身法跃上墙,蹲在回廊顶上等了等,很快就看见两只兔耳朵小心翼翼地从回廊里探出来。
“哎,”他跳到她身前,随后不得不伸手在空气中按了按以让她按耐住尖叫,“我走啦。”
“你……”
公孙离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双眼连着脸颊一片通红,捂着嘴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多女孩儿都对他露出过这副神情,但这是李白第一次需要应对——以往他只需要目不斜视地走掉就行了——而且要应对地谨慎一些,因为他已感受到一道感情浓烈的目光穿过晨雾牢牢锁在他身上。
“啊,我觉得你跳舞挺好看的,”他踌躇着开口,瞬间感到背后那道目光更加锋利,“还有,呃,裴擒虎其实挺不错的,你可以多考虑考虑。”
说罢,他不顾抱着纸伞眼泪汪汪的兔子,掉头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