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短篇小说 > 短小说合集
本书标签: 短篇 

海的女儿

短小说合集

奔向大海的女孩

下午四五点钟退潮的时候,海面上传来呼救声。

我拉开门,三个少年模样的人在海里扑腾着,动作很夸张地拍打水面。呼喊声并不清晰,仿佛隔了半片海的潮声。

取下墙上的救生圈扔过去,他们像没看到似的,依旧胡乱挣扎着。最后像竭尽了力气被海水拽向深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海浪里。

天色发暗,退了潮太阳也没有出来。几只海鸟低低掠过,飞向灰白的海平线。

这个季节的海水很凉,我点了灯,远远地有人淌着水朝这边过来。

那几个孩子呼救的地方离海滩不远,水面才刚没过小腿,就算是涨潮的时间,也堪堪只到腰际。

此后并没有传出什么人在海里失踪的消息,而事实上,这样的事并不在个例。

潮起潮落的时候,风大的时候,暴风雨袭来的夜晚,偶尔能看到这样在水中的挣扎的人影,远看和溺水的普通人无异,靠近去救才发觉是虚影,声音形容都是模糊的。

有时在浅滩,连旱鸭子也不致呛水的地方,他们在水里也像要没过头顶。而他们的结局往往是无力的挣扎后随着浪潮被卷入海底,消失无踪。

每一年成千上万的人来了又走,人多的时候,这些人影在喧嚷的人群中拥挤着,像平常来戏水的游客,像是谁的孩子;谁的丈夫或妻子,谁的家人朋友;像是活生生存在于世的哪个人。

末了人群散去时却显出他们的异常来,水里的人纷纷上岸离去,只有他们滞留于此,没有来处也没有归期。

岸边的老渔夫跟海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甩杆收网,遥见有人影却消失无踪,这样的事见多了便也习惯了。

‘他们是迷失在海里的人的魂灵’他说。

他们是执念折射出的海市蜃楼,一遍一遍重复着生前的垂死挣扎。

在众多虚影之中,我见过这么一个人。

那是个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穿着洗得发黄的月白短衣,侧衿的盘扣有的已经脱落,素蓝长裙,像上个世纪的学生装。

但她实在不像个学生。

从小长在学堂里的姑娘,脸是细白的,衣着是规整的,步子是款款有书卷气的。她不是,她是小麦色的皮肤,脸上还有着经年在海风里吹出的红晕。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浪潮拍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拼命游向岸边,只有她奔向大海。

她跑起来,凌乱的长发向后扬起,那套不大合身的衣裙倒像个累缀。海浪拍打卵石哗哗地响,她提着裙边儿落在石滩上,啪嗒一声又跃起,像展翅欲飞的雨燕,像一阵风,追着海浪就去了。

但她没有一次抵达水面,一次都没有。

每每将要触及海水时,她忽地像被什么绊了一下,摔倒后消失在乱石滩上。

下次再见她时,亦是如此。

循环往复,我有时以为,是不是童话成了真,海底的人鱼上岸,却忘却了此前的记忆,连同她血脉里铭刻的身世。

于是她死后故土的呼唤竟成了执念,像急于回家的孩子奔向大海,却是徒劳。

她的鱼尾交换作人类的双腿了!

有这么一个故事。

一个小县城--其实不能叫作城,傍海的十来户人家,世世代代打渔为生,靠海吃海,过日子全凭老天喜怒。

她是渔民的女儿,生于大海,长于大海。从小过着的日子,衣服上打着补丁,吃的盐掺着沙砾。

海边的日子给了她坚韧的身体,健康的小麦色皮肤,长到十六七岁,全然没有城里姑娘的娇怯,也不似平常坐在台阶上嚼舌根的妇女,她的一双瞳仁黝黑清亮,盈着水波,一颦一笑都透着灵气。

她会游泳,会打渔,会挖海蛎子,有时在海里一泡就是小半天。她的童年,她的一切都与大海有关。

她喜欢海,那时她自己大概也不知道。

十八岁,偏远的海滨久违地来了生客。她在国外求学的叔叔回来了,二十多岁的青年人,穿西装打领带,戴着西洋人的圆框金边眼镜,坐着挺气派的小汽车,迈着挺气派的步子,俨然跟这坐破败的小城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她整日整日地待在海里,外面的喧嚷全然听不到似的。

她父母简直高兴坏了,这么个小破地方,家家户户穷得叮当响,现在来了个顶气派的人,蹬着油亮亮的黑皮鞋,迈进了她家的门!

待到傍晚,家里把一星期以来最大最好的鱼,最拿得出手的菜端上桌子,叔叔看见她,拍着桌子说

这个年纪的姑娘,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能不读书呢!这么大的姑娘,应该送去学堂呀!

她要上学去了。

叔叔拍着胸脯打保票,包揽了全部的学费、吃住,父母跟在后面,笑吟吟地置办着,往日漏了屋棚的房子,如今住着也不嫌风大了,寡淡无味的腌菜,吃着也不嫌油水少了,仿佛是扯了网从海里打上来一桶金!

她不知道,什么是读书什么是学堂,她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姑娘到底为什么要上学。待到父亲张罗着邀了邻里,母亲把那件八成新的月白短衫套到她身上,待到漆着黑棚顶的气车停在面前,她知道自己要上学去了!

她没有穿过白衣蓝裙的学生装,没有坐过小汽车,没有离开过大海。

起程的前一晚,她听着海浪的声响,翻来覆去一整晚没睡着觉。

她上学了。

从没见过的马路,从没见过的学堂,门窗,庭院,桌椅板凳,于她来说都是全新的。

老先生夹着戒尺走到讲台上,身边是比她小比她白净聪明的十五六岁孩子,她对着看不懂的课本,认不全的生字,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打小两三岁就会游泳,七岁就能帮着大人收网,十三岁就能捉到比她小臂长的海鱼。她学游泳,学打渔,学划船,都不用人教的。如今--如今到了学堂,却成了大字不识的文盲!

她好像不喜欢上学,先生讲的是晦涩难懂的字句,同窗嘲笑她的口音。坐在桌前,听着听着课,她的思绪就飘到窗外的桔子树,飘到屋檐下们燕子窝,飘到几千里外的大海,飘到门前晾着的破渔网。

她想家了。

她不属于这里,她是渔民的女儿,大海的孩子,她本该属于大海,属于涨落的潮水,属于来自大海的带咸腥气的海风。

如今她在遥远的城市里,与家乡隔了几千里路,车马遥遥无期。

她想啊,等到上完了学,她也要穿着顶气派的衣服,坐着顶气派的汽车,回到她千里之外的家乡。

她等啊等啊,没有等到毕业,却等来了战火,等来了洋人的炮弹。

炮火轰过来了,她跟叔叔走散了,逃亡中从高墙上掉下来,摔断了腿。

她拄上拐杖,坐上轮椅,过上居无定所的日子,避着炮火四处逃窜,有什么吃什么,没有就饿着,饿急了就啃树皮和土渣。

半辈子在流亡中过去了。

战火停歇了,人们休整以后重新盖起房子,铺起马路,种起大豆和稻谷。她没有。

她记得呢,要回到大海去。

于是她四处寻找,四处碰壁,见了人就问,你知不知道大海在哪里。

人家问她大海有好几处呢,东边有海,南边也有海,你找的是哪个?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要去大海,我家在那里。

摸索到海边时,她已年过半百。

海边玩水的孩子看到她花白的头发,问她,老奶奶,你找谁?

她回到了大海,回到了家乡,没有气派衣服也没有小汽车,坐的是轮椅,木轮子在石子滩上嘎吱吱地响。

人们给她指父母的坟,她不认识他们的名字,双腿萎缩僵硬,无法跪拜。

她再也不能游泳,再也不能打渔,再也不能奔向大海了!

她给邻里说,等我死了把骨灰撒到海里,我要回去。

她牙掉得七七八八了,吐字含糊不清,人们只当那是在说糊话。

最后她终究被锁在了灰暗的小盒子里,闻不到海风也听不到潮声。

她想回到大海呀!

再后来,她成了个游魂了,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她来自哪里,只留着一个念头。

我要到大海去。

接连几天都是好大的雨,海水涨潮涨得厉害。

又是一夜的雨,我好像是做了个好长的梦,梦着了什么人什么故事,却朦朦胧胧记不清了。

早上赶海的时候,我听见两个老渔夫坐在一旁聊天。

‘水涨得太凶,旁边的旧祠堂让海水淹了’

可祠堂砌在半山腰上,海浪再高也冲不到那里。

晌午时轮番有人过去看了,的的确确--屋檐上挂着半簇海草呢。

怪事。

另一件怪事发生在傍晚,我的门上不知让谁贴了张纸。

那隐隐约约是幅画,被水泡得皱巴巴的看不出形体。

我对着它看了又看,像是认出了什么,想起了什么。

我笃定那幅画该是这样的--

阳光下涨潮的海,白衣蓝裙的少女

她奔向大海。

-End-

上一章 卑微者 短小说合集最新章节 下一章 小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