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九。
青毡粉毯盖雪无,芙蓉山里月正出。
芙蓉山里却是没有芙蓉的,自然也没有月亮。
月亮生在天上,映在水里。
水流成溪,溪汇成潭,潭边有马饮水,一旁坐着的却不是苏启文。
尽管初春,但沿岸的水草里已经有几条小鱼在互相追逐,折巧看着,就有些失神了。
身为六扇门的上任总捕头,分心是很难得的经历,镇定与清醒才是常态。
可今夜即使是腰间那把冰凉的柳叶刀也无法给她平静。
因为她写了一封信。
一封空白的信。
空白的信本不需要书写,不过她的确斟酌了许久。
因为她不喜欢这封信。
不喜欢的信,人也总是不喜欢寄。
虽然她只有苏启文这一个朋友。
只是朝廷中人总要与江湖人划清界限的。以免在做事时束手束脚。
尤其是现在她又因为玉玺的事要千里迢迢跑到罗浮山去。
所以她更不喜欢苏启文了。
折巧冷笑,然后忽然又把笑容收敛。
其实她已经无可奈何。
玉玺是大事,这次去罗浮山的也并不止一方势力。
玉玺要的也并不止是一个人的命。
自从一年前她办事不利,皇上就突然失去了对六扇门的诸多青睐。而后仅仅一年的时间,曾经威严肃穆的六扇门就已经被各方势力侵蚀的千疮百孔,内忧外患。
如今的六扇门就像暴风雨中的孤舟,随时有倾覆的危险。
而就是这种情况下,皇上依然还是派出了她。这其中的味道闻起来总有些不对劲,但折巧根本无从拒绝。
因为玉玺是唯一能够使六扇门重获皇上信任的东西!
所以这次的事决不能出任何意外!
因此她不得不给苏启文写信。
信已写好,就在手边的草坪上,折巧的食指轻扣着纸的一角。
但为什么,她还在犹豫?
借着水面反映的粼光,折巧的手比纸还要苍白,指尖渗出的汗渍已将信纸浸湿。
紧张的人汗总是多些。
寂静无人的山夜,她在紧张什么?
风吹来一片乌云,暗淡了月光。苍青色的老松围成了纱帐,轮廓朦胧,隐藏在其中的生灵悄然注视着一切不语。
动物的感觉总是比人敏锐,它们又察觉到了什么?
芙蓉山的夜里是从来没有人过夜的。
警惕着周围,折巧不自禁想起了一个传说。
十五年前,广户起义,皇权倾覆,前朝余孽流亡至芙蓉山,便是当今天子亲率三万铁骑围山纵火。烈火烧得十日,将四百余条性命与满山芙蓉一并焚作烬土,山河八景从此成为七景,江山易主。
而那些被活活烧死的前朝阴魂,死后不肯归入地府,又不敢出山复仇,只得躲藏在山中老树下作孽,夜里杀害过往来人泄愤……
今夜有风呼啸,呜咽哀鸣,可是那惨死的幽魂倾诉?
折巧不自禁搭上了腰间的刀。
野兽的直觉很准,她的直觉更准。
今夜山中并非她孤独一人!
折巧的目光冰冷的扫视夜幕。那些老树枝丫的阴影在风中摇晃,便变得更像是游离的鬼魅挥舞四肢。
折巧握刀的手攥的更紧了,以至于能感受到冰冷的刀上传递来的温度。
冰冷的刀,更加冰冷的手!
“咔!“
枯老的树枝被人踩断,发出古怪涩耳的声响,在死寂一片的黑暗里令人禁不住脊背发凉。
“呛……“
长刀出鞘半指,折巧警惕的环望着四周。尽管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已听不出方向。
静静听着,静静看着。
她已然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忽然!折巧猛地睁大了眼睛!
“咔!咔!“
“咔咔咔!“
她又听到了,那是来自四面八方,极为清脆的枯枝折断声!
密密麻麻,接连不断,自己竟不知不觉中被人包围!
摇曳的阴影笼罩下,有摇曳的阴影逼近。
是人还是鬼?
人不语,鬼无声。
只有不绝的出鞘声响起,铁制的刀身摩擦着铁制的鞘口,冰凉而尖锐。
森然的杀意压抑着夜幕,几乎令折巧喘不过气来。她依旧坐在地上,双手握刀,感受着刀柄的温度。
冰冷,
温热,
炽热,
灼人!
折巧突然惊呼一声,将手中的刀不顾一切的掷出。
那刀竟如烧红的铁块一般滚烫!
“呲!“
刀落如水,一汪潭水便成了沸水。
大片的水汽蒸腾,通红的长刀在碎裂的水泡中沉入湖底然后化作了岩浆,灼热的气浪逼迫折巧起身后退!
“哗啦啦!“
风卷着碎叶吹来,那是鬼魅的襟风,锋利如刀。
那真的是一把刀!
刀锋冷冽,闪烁着寒光,自黑暗中闪现,仿佛无迹可寻。
折巧忍不住回身而击。
然后扑空。
于是折巧猛地瞪大了眼睛!
“芙蓉醉!“
折巧的声音沙哑而懊恼,已完全听不出是她的声音!
……
……
一切回归原样。
没有逼人的气浪,没有沸腾的湖水,也没有滚烫的刀。
芙蓉醉!
醉倒的不是芙蓉,而是人。
除了这致命的迷香,又有什么能产生如此致命的幻觉?
价值千金的迷香撒边山野,只是为了折巧丢弃她手中的刀!
这种谨慎,这种杀局,只会是一个势力!
折巧忽然紧咬牙关,因为恐惧而颤抖不已。
…
风逼的越发近了。
折巧努力让自己在恐惧中保持镇定。
大风狂怒,碎叶如刀。
无声息的,暗中的毒蛇再度出手。
一丝不易察觉的破空声轻轻响起,然后迅速变大,仅仅一瞬,巨大的身影就已出现在折巧身后!
如同厉鬼夺命!
突然,
“呛哴!“
一声清吟,
黑暗中,袖中的刀出鞘,断送的是谁的性命?
巨大的身影倒地,目光里满是惊讶与愤怒。
折巧缓缓转身,嘴角嗜着一丝冷笑。
世人都知道白免善使双手刀,却很少有人知道她使的也是双刀。
她也从不在人前使。而见过她双手刀的人都死了。
冷笑中,折巧将要收刀,却又突然觉出几分不对。
太简单了!
折巧暗自惊醒。
付出如此代价,杀手如此谨慎,那么就绝不只是一重安排!
如此想着,折巧忽然觉得手中的刀变的滑腻无比,宛如活物想要挣脱。
她瞥了一眼,险些再次将刀丢出!
是蛇!
斑斓的毒蛇吐着长信反盘向折巧惨白的手!
折巧的脸比手还要惨白。
即使知道是幻觉,但她还是禁不住心中的惊悸。
毕竟只是个十七的姑娘。
蛇鼠又有谁家的姑娘不怕?
折巧莫名的有些委屈。
她的命何时这么值钱?
少女胡思乱想着,忽觉虎口一痛,脸色终于是变了。
那竟是一条真的毒蛇!
折巧一声惨叫,咬牙将手里的毒蛇撕断。
倒下的巨大阴影挣扎着站起!
它是不死的吗?
除了妖魔谁会不死?
折巧有些绝望,然后一脚踢出。
踢的不是怪物,而是地面。她刚才所坐的地面。
这是她最后的绝杀!
有人高的长匣被踢起。折巧伸手接住。原本娇弱的身体也突然有了气力。
“嗒!“
长匣轻启。
少女横眉冷目。
四周的鬼魅也似察觉到了什么,带着风疯狂后退。
那是他们无法预料的意外!
十三就加入六扇门的小姑娘,又怎会真的只是小姑娘?
巨大的怪物猛地发出一声绝望嘶鸣,仿佛已察觉到它的命运。
折巧冷笑。
漆黑的夜里,有银光一闪,照亮了半座山壁。
折巧的目光自信而锋利。如同一杆出鞘的长枪。
那银光就是一杆枪!
“千钧!“
鬼魅惊骇出声!
千钧却已回转。
长匣轻合,怪物倒下。
风急,风过。
卷起一片碎叶。
一切又突然回归原样。
折巧的自信忽然也消失,笑容凝住。
她看到了被自己扔掉的毒蛇。
那只是一柄被折断的刀。
她的手也没有被咬,而是握刀时失手握住了锋利的刀刃!
鲜血淋漓。
迷香不止一种!
芙蓉醉只是掩饰,第二种“鹤流涎“才是绝杀!
折巧苦笑,她已明白自己刺中了什么。
雪白的马儿已被血染红,倒在柔软的草坪上,失去了生机。
它赶来护主,却被主人所杀。
马儿的血里带着腥味,它已中毒。
马被刀斩中,刀划伤了折巧,所以她也中了剧毒。
折巧苦笑,只有苦笑。
千钧在手,鬼魅们便杀不了她。但明日要跋涉的五百里山路却足以拖垮她……
折巧苦笑,只有苦笑。
有风卷着那张空白的信纸在她眼前掠过,却又打着旋落回在折巧的面前。
空白的纸已不再空白。上面用殷红的鲜血写出了两个血字,
“无!常!“
纤细的血丝沿着纸面扭曲四溢,就如一双千指百指的诡异怪手揪紧了折巧的心脏。
无常并不是神话中的无常,却比之更加可怕。
阎罗是江湖上最为神秘的杀手组织,无常则是阎罗中最为昭著的杀手!
江湖上每年离奇死去的人有三分之一是无常杀的!
这是示威,也是索命书!
折巧的身子再次因为恐惧而颤抖。
她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得罪过阎罗殿,他们对朝廷也一直报以谦卑。但现在显然计较这些已经失去了意义,阎罗想要杀的人从来没有活下去的。
但好在她还有苏启文。
折巧有些庆幸。
于是她不再犹豫,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一张崭新的白纸丢在地上,颤声道:“去找他!“
黑暗中没有人应答。折巧艰难的弯腰捡起长匣,转身一步步走向黑暗。
她走的很慢,但很坚决。
她不敢回头,因为不敢。
而在她身后的草地上,那张白纸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悄然带走。
那潜伏在暗中的护卫,即使是在折巧最危险的时候都不曾出手。
……
幽潭畔,涟漪缠绵,一钩月华淡如兰。
夜越发的深了。黑暗渐渐占据了这里,将一切的痕迹掩盖,到了明日,砍柴人上山时,将没人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