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嫘祖嫘祖！”这还没进院子，嫘祖就听到一个熟悉的童音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围栏外飘进来，她轻笑了一声，吩咐女人们继续手上的活头，自己则走出院子接住了那个险些扑倒的孩子。
“这是又跑到哪里去野了，怎么不跟玄嚣昌意一道回来？”她带着点嗔怪的语气问道，同时蹭了蹭小孩脸颊上的几道黑印。
“不，不是……”小孩喘息了一阵，理顺了自己的气息才继续说道，“只是在仓颉那儿多待了一会儿，没什么。”
“比起这个，”他撩开被打湿的刘海，抬起眼眸急切地问，“你这里有不用的白布吗，破的也好，能给我几条吗？”
“嗯？”嫘祖满腹疑惑地递给他几条先前姑娘们未完成的“失败品”，“你这是要做什么？”
“嘿嘿，秘——密——”小孩接过白布，道了谢，兴高采烈地抱着白布往屋里跑。
（又是找到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了吧，不过好久没看到这孩子这么开心了，也就随他去吧。）嫘祖笑着摇摇头，转身回去工作了。
旋风一样地冲进屋内，小孩来不及坐下，手忙脚乱地将白布堆在草垫上，又从角落抱来一只大陶碗，里面已是一片漆黑——那块黑石头早已和清水融为一体。
小孩裁下一截布条小心翼翼地摊开放在草席上，用手指蘸了蘸黑水，刚要在布上书写，却是顿住了，一时不知该写什么为好。
“依我看，你就直接问他现在怎么样了，吃得好吗，睡得好吗？”一道白影从眼前掠过，白泽轻飘飘地丢出这么一句话。
“唔……”小孩苦恼地用没有蘸水的那只手抓了抓脑袋，“可是，总感觉不够传达我的心意……”
“那你还想怎样，难不成还给他寄个你的新菜式？”白泽不屑地一甩尾巴，“三青鸟是传送消息的好手，也能够背负起于它身重数倍的重物，可你的这只……”它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将小青鸟打量了一番，一爪子拍在自己嘴上，竭力避免大笑出声。
“啾——！！！”三青愤怒地炸起了毛，恨不得冲上去再对这只狂傲的家伙进行一顿猛啄教育。
“好啦好啦，你俩别吵了，我也没说要麻烦三青，鸟棚里还有一大群用来传送消息的鸟儿呢。”小孩头也不抬地劝架，对于这一鸟一兽每日的例行厮打已是见怪不怪，他只是一面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一面在白布上不时涂抹几笔。
“啾？啾……”然而一听这话，三青仿佛整只鸟都焉下去，恹恹地落在小孩肩头梳理自己的羽毛。
“什么？你想自己去送，甚至还想再捎一点食物过去？”小孩已经写好问候的话语——以他的心智目前也想不出除了白泽说的那些话以外的问候，只好照着那番话临摹——他对于三青的自荐有些讶异。
不是说他看不起白泽所说的神鸟，只是，三青是他从普通鸟窝里掏出来的幼崽，从小到大被他娇养得像个蓬松的毛球，飞不了多久就会赖在他肩上。除了三只奇异的爪子，这家伙浑身上下没半点神鸟的样子。
“啾！”三青神气地一抖身子，尾羽翘得老高，拿屁股对着白泽。
小孩也不好拂了它的兴致，只能暗自庆幸自己选的是轻便的白布，要是以往那种木片，恐怕飞不到一半的路程就会被这小家伙蹬掉。
待字迹晾干后，小孩将布条一圈一圈的缠绕在三青的脚脖子上，顶着三青哀怨的眼神碎碎念地叮嘱道：“第一次不要太逞强，先不说你飞得吃不吃力，万一路太远了，东西坏了又怎么办？等你飞惯了，我就让你带东西。还有，不要乱停在什么树上，注意有没有蛇出没，天上飞也要注意大雕什么的，惹不过总躲得过呗……”
“啾！”三青抽出那只绑好的脚，逃也似的飞离了它的主人。
“向——北——！”小孩冲着那远去青色的小点大呼，同时挥了挥手，“一路顺风——”
“看不出你还这么婆婆妈妈的，一个小孩操心这么多干嘛，三青那家伙好歹也是只神兽，总不可能连路都找不着。”白泽有些后怕地把爪子从耳朵上放下。
“它有多大能力和我担心它没有冲突。”小孩放下手，“轩辕一样，白泽你也一样。”
他转身摸了摸小兽的头，软乎乎的鬃毛和带点弹性的小角让他心满意足地眯起了眼：“当然啦，我也不希望自己担心你，毕竟这样就意味着你很安全呀。”
“你这家伙……”拍开那只作祟的小手，白泽别过头嘟囔了一句。那温暖的触感，让它差点陷入了很久以前，在光辉之下，云端之上一同嬉戏的记忆。
“说起来，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这么的幼小，白泽也是小小的样子，我俩某种方面上还挺配的呢。不过，我真想快点长大，那样就能做许多大人能做的事儿了。”小孩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对目前这个身高有点丧气，“白泽，你呢，你有长大的样子吗，那应该会威武呢。”
「……你的这个样子很好看啊，为什么要藏起来呢……」
“……白泽？”小孩担忧地在它眼前晃了晃，吓得白泽一个激灵。
“只是想起了一些被轩辕那小子捡到之前的事。”它甩了甩脑袋，试图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倒腾出去，“——不是什么愉快的故事！”它瞪了小孩一眼，把那个讲故事的萌芽
直接掐断。
“……哦。”小孩悻悻地捡起自己还未出口便已破碎的小小请求。
回信很快送到了小孩手里。
似乎是要向主人证明自己不辱神兽这一称呼，三青卵足了劲儿一路飞驰，竟是在三天内来回飞完了上千里的路程，一身精细的羽毛被刮得东倒西歪的，活像一只炸开的刺球。
小孩为三青呈上了一碗清水和珍藏的肉干，作为对这只一贯是娇生惯养的小胖鸟的犒劳。
他一边帮三青梳理着乱糟糟的羽毛，一边翻开那叠小木片——战场上可没有多余的布料，这应该是轩辕从树上刮下来的树皮做成的——字写得不多，看得出来战事一开始就挺紧张的，但每一笔都用小刀刻画的整整齐齐，能看出笔者的用心：
「耀，感谢你的慰问，能听到你们安好的消息，我便是安心了。我们已在阪泉驻下，这里没有舒适的环境，但我们能睡下修整，有充足的食物以便能在战场上御敌，足矣。敌方的首领至今未见，但能够统御那样一名猛将，应是个难得的明主，可惜我们二人要在此对上。望战事早日解除，得以归家。轩辕记。」
他翻过最后几张木片，发现还零碎地刻了几行小字：
「辛苦三青了，它的确是难得一见的神鸟。别忘了好好奖励它一下。」
“阪泉……”小孩低声念出这两个字，他摇了摇身边正在打盹儿的白泽，把木片凑到人家眼前问，“你知道阪泉在哪里吗，白泽？”
“唔姆……应该距离这里往北有个一千里左右的路程吧。”白泽迷迷糊糊地回道，“你问这个干嘛？”
小孩左右环顾了一圈，确定没有人后凑到白泽耳边低声道：“能不能……带我去看一看轩辕？”
“什么？！”这下白泽想不醒也给吓醒了，“那里可是在打仗！再说，你凭什么认为我能带你嗖的一下就到千里之外的阪泉了？”
“我以为你一直都会腾云驾雾的呀？”小孩反倒是一脸疑惑，“难道你不行？”
“这不是行不行的问题！”白泽一屁股啪叽坐在地上，亏它还以为这小破孩想起了点什么，“总之，战场我是不可能带你去的，你太小了，说不定哪个小兵都能把你一脚踩死，太危险了！否决！否决！”
“等你长大了你就能跟着一起去了，现在不是心急的时候，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看到小孩瞬间哭丧着一张脸，白泽不觉放缓了语调。
可它又踩到了另一个雷点。
“那我怎样才能长大呢，连玄嚣和昌意都比我高了……”
“呃……”白泽绞尽脑汁地想着安慰的说辞，说来好笑，通晓万物无所不知的白泽居然唯独对哄孩子这件事一窍不通，虽然这“孩子”某种程度上可能有几百岁了。
“等轩辕打了胜仗回来你就会长大了。”它搜肠刮肚也只能找出这么一句话，总不可能直接跟这孩子挑明他和轩辕的关系吧？
“……那行吧，我会听话的……”小孩看起来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白泽是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学识渊博的家伙，平常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但它说的和事实十有八九能够贴合得上，连轩辕有时候都会向它请教问题。
白泽松了口气，殊不知它和三青的苦难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
接下来的日子，三青和鸟棚里的信鹰轮流换班送信，白泽则是被抓来解释那些在见识不够的小孩看来无法理解的词汇。不过能换得几个月的安稳而不是跟在孩子屁股后面瞎跑，白泽还是选择了知足而常乐的心态。
似乎是知道小孩身边有白泽这么一个足不出户便知晓天下事的神兽，又或是战事吃紧，后面轩辕的回信一概变得简短。
「敌军火攻，应龙水助」
“恐怕是趁轩辕那小子没有防范先发制人放了一把火，好在轩辕这小子身边有灵兽护体，这点小火奈何不了他。”
「阪泉河谷困敌军」
“开始反攻了，再怎么说也是被应龙那家伙看上的人类，这点能耐还是有的。”
「敌方首领——姜……榆罔……？尊号炎帝，仰慕此人医农之术，已下令军队不伤其性命。」
“嗯？这可有点意思了……当然你还是等轩辕回来再给你解释吧，毕竟我可不认识姜榆罔这个人。”
「星斗七旗法，耗敌而练己」
“这是要打持久战？！”白泽腾地一下从一堆木片中跳起，它想不通明明有应龙相助，轩辕这家伙还非要跟对方来持久消耗战，给它传小道消息的分身也证实了炎帝那一方除了长得像野猪崽的当康外并无棘手的神兽。而那当康也不过是“兆丰穰之瑞兽”，并无半点威慑之力。
它想不通轩辕的这般做法，除非是对面过于顽固，宁愿拼个鱼死网破也不愿做臣服于轩辕的卒子。又或者是……
“白泽！”小孩眼疾手快地将那堆木片抱在怀里，心疼地将它们按照回信时间叠放，“你的意思是，轩辕他很久都不会回来了吗？”
“是的……轩辕他，遇上的对手，不是一般人啊……”
那是轩辕和小孩的最后一次通信，尔后寒来暑往，三个年头飞逝，竟是没有一点音信。三青也曾试着将家里的一声声殷切的问候送往战场，毫无例外地如同其它信鹰般迷失了方向，炎黄双方的军队似乎都在一片星斗中销声匿迹，了无音讯。
小孩再一次变得沉默寡言，连嫘祖和仓颉面上也时常挂着阴云，部落里的大人们被这凝重的气氛感染，干活时也变得轻言细语，生怕扰动了不安分的瘟神。唯独没有受到波及的是孩子们，他们整天有着无穷的活力在山野间嬉戏，战争的阴云也无法遮挡他们头上旭日的光辉。
一直到某个夕日将落的黄昏，高大的男人因疲惫而微显佝偻，未经打理的乱发随意扎了个揪，清秀的脸上挂满了杂草似的胡茬，出征时身着的皮衣灰败不堪，黝黑的眼眸里却依旧闪烁着坚毅的光彩，坚定地阔步走在最前方。他身后一步还有用牛筋索牵着的另一个男子，以及押送着战败者的万千军队。
可小孩眼里只有这个阔别已久的兄长，他早在听到三青的报信时就一直伫立在这里，如同出征的那一天目送到星斗漫天的时辰。
“轩——辕——”他跳起来，即使隔着很远却也奋力向他的兄长挥舞着一对小小的手臂。
男人听到了这声最为真切的呼唤，他眉角微微弯起，对着那个小小的身影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
“你长高了呢，小耀。”一直到身前，男人欣慰的话语伴随着温暖而厚实的大掌覆上了头顶。
“是……”他站在光影的交界处，微微笑着，“欢迎回家，阿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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