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下起了大雨，周柯却早早出门了。叶岚本想去周皓博士的实验室继续没完成的实验，还没披上手中的雨衣，就被满嘴塞满面包的叶年年拉住。
“今天能不去吗？”她费力地吞下面包，睁大眼睛看向叶岚。
“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呀？”叶岚笑，语气柔和。
“……”叶年年却低下头没有说话。许是安静下来的缘故，雨声渐渐清晰，在空荡荡的基地里不断回响，像是环绕型的音响。
叶岚这才明白她是在害怕，毕竟今天雨下得格外大，时有闪电和雷鸣声。年年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更何况周皓博士和周柯都不在家。
这种事情直说不就好了，这么变扭也不知道像谁。她摇摇头，拉住叶年年的手：“那好吧，今天就待在家里。年年想做什么？我陪你。”
叶年年张口，还未发声，门铃便响了。
“大概是有客人来了，不过周柯没跟我说啊……年年稍等，我先去看看。”
叶岚说着，掠过阳台的落地窗和长长的基地走廊来到门口。她没有立即开门，习惯性地从猫眼看出去。
即使有一盏日光灯，外面依旧显得昏暗，她却看见了几簇被风吹起的淡蓝色短发，还有一只明亮得如同正午骄阳的，微微眯起的琥珀色眼睛。
她急切地推开门，微仰起头与门外的人四目相对。风拂乱了她的青丝，她却浑然不在意，只是梦呓般地喊起这个久违的名字。
“……张昭。”
八年前，也是如这般下着雨的清晨，少年留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和一张字条，就此踏上未知的道路。
字条是随便撕的，边缘却还算整齐。纸上遒劲有力地写着“穿越时空的技术已成熟，我会启程去未来看看，勿念。”
落款是张昭。
眼前的青年与当初无甚变化，依旧高挑清瘦，一袭白色风衣，只是脸的棱角更为分明，眸光更为深邃锐利。
“叶岚，我回来了。”他的嗓音清澈平稳，陌生又熟悉，跃过了八年的光阴，在此刻渐渐明晰。
“欢迎回来。”叶岚抑制住鼻腔的酸涩，笑起来，眼睛亮得像是藏了星星。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很好。未来的星空还是和现在一样美，人们所生活的地方却大不相同。我观察过许多不同的事物，收集到很多数据。”张昭笑起来，眼神变得飘渺，像是沉浸在回忆中。
“事实上，我还回到过去，亲自踏上了我们家乡的故土。在皇宫外的沙漠里，我远远望见了年幼时的我们。”
那是一个平静安宁的夏夜，星辰低得近乎垂手可得。一切尚未发生，她还是无忧无虑的小公主，他还是高傲又孤独的天才少年。彼时的他们尚不知道，前路将有多少痛苦与磨砺。
“若是你希望，我可以带你回去看看。”他故作轻松地挑眉。
“不用了。”叶岚只是摇头：“那时候，我亲眼看到阴影笼罩在国土上空，猎天魄的低吼从远方渐近。后来，我无数次踏上深瞳沙漠，想要找到除遗迹外超古代文明存在过的证据。直到最后，我用手捞起沙子，它们从指缝中滑走，随风飘远，我才终于明白，尘归尘，土归土，那段璀璨的时光早已化为沙砾，连断壁残垣都没有留下。”
“再回去，不过是放任自己沉溺于虚妄罢了。毕竟，我不能拯救任何人，甚至连用自己的身份站在家人面前都做不到。”
意识到话题过于沉重，她赶忙道：“总之现在，我现在过得很好，很幸福。”
两人沉默半晌，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叶岚身后探出来。
叶年年许久也没等到叶岚回来，便寻声跟来。她站在叶岚身后半米远，仰起头看向张昭。
她想，她是见过这个人的，在母亲书桌抽屉里的相片中。不久前，她偷偷拉开抽屉，发现了许多照片。有一群人在基地前拍的集体照，有母亲和周柯姑姑一起的生活照，还有……她和蓝发男孩的合影。从孩童时代到少年，叶岚的笑容一如既往的灿烂，而身旁男孩的脸上也染上了笑意。
相片里的少年们鲜活而明艳，她忽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是踏入了溯洄的时空，窥探到熟识的人生命中她未曾参与过的一角。
“她是？”见到叶年年的一瞬，张昭有些发愣，他恍然见到了时间洪流中，他尚未认识的，更年幼的叶岚。只是那双眼睛……不是紫色。
叶岚笑起来，眉眼弯弯：“我女儿，叶年年，年年岁岁的年。是我取的名字，好听吗？“
张昭的眸光冷了几分，随即垂眸。良久，他轻笑一声，淡淡道；“他人呢？就把你们两个丢在这儿？”
“谁？”叶岚眼中闪过迷茫。
“她父亲。”张昭瞥了一眼叶年年，言简意赅。他并不愿称“那个人”为她丈夫。
“没有没有，你误会了。”她连忙摆手：“还记得吗？当年你走前留下过一个未完成的实验。”
“……克隆人？”
“没错，我成功了。她确实和我很像呢。”
张昭下意识去看叶年年的眼睛，那是如琥珀般温暖的颜色：“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抱歉，这次是我自作主张。”叶岚握住叶年年的手，眼中含了歉意。
“你和我两人的基因……当初实验失败，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真是愧对’天才少年‘的名号。”他自嘲般地说道。
“叶岚，你很优秀。”曾经高傲到不可一世的少年敛却了一身锋芒，说得认真而郑重。
他走进了些，随即蹲下，与叶年年实现交汇：“叶年，初次见面。我是……你的父亲。”
“叶年年。”绿发金瞳的女孩看着他，极快地出声。
“她叫叶年年。”叶岚在一旁提醒。
张昭沉默良久，启唇：“我知道。”但是他叫不出口。
毕竟，只喊“叶年”二字是降调，而叫“叶年年”或“年年”会包含升调。他完全不习惯。
“都这个点了，先进来吧，我该去准备午饭了。”叶岚骤然说道。
“蝎子串烧？”
她点头：“是啊。”
“你们每天只吃这个？”张昭扶额。虽说整天在实验室啃面包的他也没资格这么说。
叶岚不明所以，还是答道：“平常都是博士和元豪下厨，今天他们有事都去实验室了，所以……”
“我来做吧。”张昭脱下风衣，挽起袖子，无奈道。
叶岚迟疑半晌，略带怀疑地问：“……你会做饭？”
“我也没说过我不会。”张昭从衣架上拿来围裙，熟练地系上。即使八年过去，他依旧清晰地记得基地的格局。
所有事物丝毫未变，时间像是停滞在了他离开的那一刻。
外边依旧在下雨，院中的红叶散落一地，偶有风过林间的喧嚣。屋内开足了暖气和灯光，温暖明媚。尘世间最好的时光莫过于此。
叶年年的十八岁成人礼过得热闹非凡，那晚，她收到了父亲送的新实验道具，还有母亲送的项链。
“这是当年超古代文明覆灭前母亲送我的项链，现在我想把它送给你。还有一句话，我和爸爸想转送给你。”
“去拥抱繁星吧，希望的双子星将为因你而闪耀。”
“无论未来如何，我们都会支持你。所以不要害怕长大，我们永远在你身边。”
……
张昭缓缓睁开眼，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他的意识也渐渐回笼。是如幻境开篇一般的雨天，晦暗又沉闷。他脱去连着电脑的头盔，在原地站了许久。
他为自己打造了一场美好的幻境，在梦中，她与叶岚携手走过万水千山，白头偕老。他们一同看着叶年年长大，展翅追梦。
在梦中，他为她做了饭。可惜，她从未尝过他做的，令叶年年赞不绝口的慕斯蛋糕。
年少时的他能踏上过去的土地，看未来的星辰，曾不可一世地以为世间无事可以绊住他。可看过万千风光又如何，拥有再高超的科学技术也无法修复那段羁绊。
少女终是在时间中迷了路，就像他仰望夜空的星辰，却只能捕捉到时光缝隙中的残影。
恍惚间，张昭听到了敲门声，两秒后实验室的门开了一道缝隙，绿发金瞳的少女探出头来：“……父亲，时间差不多了。”
是了，今天是给叶岚扫墓的日子。
“叶年，过来。”张昭抿抿唇，最终笑道。
“父亲？”叶年年不解，却还是走过去，对上那双与她一模一样的鎏金色眼眸。
“十八岁生日快乐。”他伸出手，掌心躺着一条项链。
叶年年忽然愣住，喃喃道：“这是……”
这条项链上坠着的绿松石与她主人的发色如出一辙，她又怎么可能忘记。
她忽然落下泪来。十八年前的今天，她降生于世间。十二年前的今天，叶岚病逝。从未有人责怪过她，她却清晰地记得七岁那年，周柯对张昭说的话。
“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什么，她也因此落下了病根。总之，年年是拥有你和她细胞的克隆人，她叫叶岚母亲，同样也可以叫你父亲。”
自十一年前被张昭接回家，她再没有庆祝过生日。张昭本是想为她庆祝的，但年幼的她只是不停地摇头，张昭以为她不习惯，只好作罢。此后的每一年，她都拒绝过生日，连她都说不清这是愧疚使然还是过于难过，又或许二者皆有。
“不必愧疚，那不是你的错。”张昭揉揉她的头：“我……很感激你的出现。
“这是叶岚的母亲留给她的项链，周柯当年转交给我，说，叶岚走前请她在你十八岁生日那天交给你。”
“她还想对你说，去拥抱繁星吧，希望的双子星将会因你而闪耀。”
“叶年，我们会永远站在你身后，所以不要害怕，一直向前走吧。”
亭院外红叶飘飘，雨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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