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花田错

千玺听说纨扇在哥哥身边，方才放下肚肠，把个笑脸堆将下来道：“哥哥，便险些儿把弟弟我来惊坏了。你既然有甚心事，向弟弟说也不妨。”王源遂把在那船中瞥见梁小姐，特地把琵琶拨唱一曲《凤求凰》打动她的话，明明尽说。千玺听姐姐说罢，竟也懵懵懂懂起来，连他也把个梁小姐想做了花娘子，对着王源道：“哥哥，弟弟想来，那晚花娘子在那边偷瞧哥哥的时节，分明也有了一点心儿，不料弟弟夜来倚阑看月，想是她到把我认做哥哥，故将诗句相挑。哎，这正是，‘混浊不分鲢共鲤’。”

王源道：“弟弟，这般说，我和你不知几时才得个‘水清方见两般鱼’。”

　　千玺回笑一声道：“哥哥，我如今兄弟二人的心事，除了天知地知，只有这把纨扇知得。从今以后，若是哥哥先有个出头日子，须用带挈弟弟。倘或弟弟我先有个出头日子，决不忍把哥哥奚落就是。”

　　王源道：“但有一说，这把扇子设使夫人明日送去的时节，拆开一看，见了上面又写着一首诗儿，可不做将出来，怎么了得？”千玺呆了一会，道：“哥哥讲得有理，弟弟只顾向前做去，倒不曾想着这一着。也罢，我如今既已如此，用个拼做出来的计较，把这扇子另将一幅上好白花绫整整齐齐封裹停当，再把一方锦匣儿，好好盛了。待到明日老爷送去之时，他见收拾得十分齐整，哪里疑心到这个田地。况且她又是个算小的人，要爱惜那幅白绫，料不拆开来看。倘蒙天意成全，能够与花娘子一见，她是个伶俐娘子，点头知尾，自能触悟，决然乘机趋谒，那时节，两下里便也得个清白。”王源笑道：“弟弟，既然如此，我和你各人赌一个造化，撞一个天缘便了。”千玺也笑了一笑，便起身各自回房不提。

　　话说慕蓝，自从元宵灯夜，与梁莉混入到鲁相国府中，瞥见王源，错投纨扇之后，依旧回到文星庵里。诗书没兴，坐卧不宁，心下半喜半愁，情悰错乱。喜的，是得了一个真实消息。愁的，是千玺兄弟二人一般面貌，毕竟不知哪一个是画船中酬和的，又不知那把纨扇落在谁人手里。

　　而梁莉，虽然晓得她想念的意思，哪里知道暗投纨扇一事，不时把些话儿询问。慕蓝再不露出一些影响，整日在书房中愁闷不开，神魂若失，痴痴呆呆，懵懵懂懂，就如睡梦未醒的一般。小言见了她这般模样，再想她不着甚么头脑，老大惊异。

　　原来小言虽是个干粗活的丫头，心中其实有些细腻，背地里不时把梁莉去探问口讯。梁莉却又不好明对她说为着这件事儿，只得把些别样说话支吾答应。

　　小言哪里肯信，一日，对着慕蓝道：“小姐，我想你离家到馆，还不满个把月日子，就是这样一个光景。在这里，若也多坐几时，便不知怎么一副嘴脸。古人说得好，‘不听老人言，必有凄惶泪。’那日元宵灯夜，我劝你不要进城，却不肯听，如今看将起来，都是那时节起的。你们后生家，尽着一时豪兴，游耍到夜静更深，敢是撞着邪祟在身上了？若使明日老爷知道了这个风声，却不晓得小姐元宵夜的情由，只说奴婢在这里早晚茶饭上伏侍不周。那时节，教我浑身是口，也难分辨。不如早早收拾，回到府中，禀过老爷，慢慢消遣几个日子，再到馆中，却不是好。”

　　慕蓝便不回答，着实沉吟了一会，道：“我的意思，倒也要回去消遣几日，只是这书房中，衣囊什物，没有人在此看管。”小言道：“小姐，你却说这样量小的话。古人说得好，‘乘肥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不把这书房锁匙，托付梁娘子就是。”

　　慕蓝道：“小言，你但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梁娘子也是个没坐性的，见我不在这里，一发没了兴头，自然也要打点回去了。”小言道：“这也极容易处的，待奴婢送小姐到了府中，再转来看管便了。”

　　慕蓝思量着，便道：“我有个道理，你去对梁娘子说，明日是太夫人的散寿，小姐今日要回府去一拜，只消停三两日就来。这书房中要梁娘子简点一简点，看她怎么回答。”小言转身便去对梁莉说。

　　这梁莉原晓得她只为那桩心病，不好相留，只得凭她回去，便道：“你小姐既要回去，我就移到你小姐房里去，权坐几日就是。”小言就来与慕蓝说知。慕蓝就着她速去收拾几件衣服，做一毡包提着，连忙起身，竟到梁莉房中作别。梁莉遂携手送出庵门，却把没要紧的话儿，低低附耳说了几句。慕蓝微微笑了一笑，两人拱手而去。

　　这正是慕蓝凑巧的所在，方才到得府中，恰正午后光景。只见一个后生，手捧一方拜匣，也随后走将进来。小言回头看见，问道：“大哥，是哪里来的？”后生道：“我是鲁相国夫人差来，聘请你花娘子的。”慕蓝听说鲁相国三字，便觉关心，又听说个聘请花娘子，就站住仪门首，问道：“可有柬帖么？”后生把她仔细看了两眼，见她相貌不凡，心中便道：“此莫非就是花娘子？”便向拜匣里先取出一个柬帖来，连忙送与慕蓝。

　　慕蓝接了过来，展开一看，上写着：“通家眷生鲁艺芳首拜”，“副启一通”。慕蓝就当面把书拆开一看，上写道：

　　贤契清年美质，硕抱宏才。声名重若斗山，望誉灿如云汉。咸谓谪仙复生，尽道陈思再世。真花阳之麟凤，廊庙之栋梁也，敬羡，敬羡。不佞潦倒龙钟，清虚不来，渣秽日积。欲领玄提，尚悭良遇。寿意一幅，借重金言。原题纨扇为聘，慨赐贲临。老朽林泉，可胜荣藉。看到后面，只见有着“纨扇”二字，慕蓝心中颤了一颤，暗想：难道那把扇子被老太婆看破了？

那后生便把锦匣儿送将过来。慕蓝一只手接了锦匣，一只手执了书柬，笑吟吟的对着后生道：“既承鲁夫人宠召，自当趋往。但刻下不及回书，敢烦转致一声，待明早晋谒，当面称谢便了。”后生方才晓得这个就是花娘子，愈加小心几分，满口答应不及。慕蓝着小言拿三钱一个赏封送他，称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