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口旁,一簇青萍,深山的鸣蝉眺望人海中的喧嚣。萤火冷光照亮了黎明中的杏花烟雨,兰舟轻渡,无风江面,渔火独明。朦胧捎带着船檐纱灯的火光,举篙轻轻掠过水面,惊起一方沉睡的白鹤。
他是作为质子遣送到这里。
他是庶子,候府里最不起眼的那个,练得一手好琴又何妨,他那满怀野心的父亲,亲手将他送入虎口。
到这里后,他常年囚于地牢,将琴音拨给那窗外撒下的清冷月光。
又是一次边兵躁动,他又被抬上刑场,严刑拷打。可是无论疼痛怎么席卷他的躯体,他从来没有呻吟过一次,涌出一滴泪。
夜深,他突然发觉,这里除了有那月光一次次降临的声,还传来一阵陌生的音。
一位少女蹦跳而来,看到他后缓缓停下,打开牢房铁锁,又为他解开了脚腕枷锁。
他很惊讶,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姑娘却先开口。
她说,他一定饿了。
她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哼着他从未听过,却异常熟悉的乡音。她从随身携带的镌花木食盒中取出一碗粥,它还冒着白气,还热着。
他刚刚经过鞭挞,有气无力,她却不假思索,一勺一勺的将那碗粥喂给他。
这大概是他一生中品尝过最美味的饭了。
他道了谢,她只报以笑。她带着笑开口,说常常看到宫里宦官抽打他,但是他长的如此俊俏,怎会是坏人?她便趁夜深之际悄悄的来救他。
他默不作声,只是凝视着那笑,它很温柔,就像皎洁无暇的月光。
他送她走出地牢,离别之际,他又取出那把琴,为她演奏一曲。
蝴蝶似乎都被那琴音所打动,驻留在她的指尖。她轻轻挽指,蝴蝶飞去,掠过琴弦,掠过她的眉宇,又撩起了他的心弦。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真心为他人演奏。
目送她离去,他又回到天牢,抱着琴。
翌日,他的琴声似乎传遍了整个皇城,就连圣上都下旨让这个质子助兴皇后寿宴。
他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的拨弦,直到他抬头望见了她,满脸柔情,轻挂浅笑。
他又将真情灌入那弦中,他似乎听到,那远在故里的淮水正潺潺的流入江中。
她是公主,嫡系,位高万人之上,颇得盛宠。
自那之后,他不同往日,不用囚于阴冷的地牢,不用被逼着卑躬屈膝。
而她也时常来请教琴技,看着她的笑,他总觉得找到了什么,或许,是归宿吧。
候府世子未经允许私自领兵入域,且未示腰牌,世子安然无恙,而他却被打了三十大板,以示国威。
他满嘴血污,朝她笑着。她满脸泪痕,泪如雨下。
他强忍刺痛,而她上药的手都在颤抖。忽然,药瓶被她打碎,她如同被惊醒一般瘫坐在地,又掩面抽泣。
看着她这样,他的心中突然涌出一股绞痛,与之前不同,这痛,让他无法忍受。
圣上察觉到了什么,派了几个暗探监视她。他的自由,也受到了限制。
月很明,她将双手比作蝴蝶,在月光下映着手影。忽然,传来一阵琴声,那月光中的蝴蝶猛然颤抖起来......
他放慢抚琴的手,一阵乡音缓缓传来,与之前不同,这音如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颤颤巍巍的走来。他停了手中的琴,默然坐在那里。
冬至,家人团聚的时节,他却身在异乡。她明日就要出嫁了,丞相之子,一表人才。
她穿着侍女刚刚送来的嫁衣,头顶凤冠,眉峰微聚,轻点红妆。
美又如何,又不给自己的良人看。
她将凤冠丢至一旁,虽然默不作声,但泪还是一滴滴的淌了下来。
忽然,又传来那阵琴声,说不上陌生,但也不算熟悉了。她挂着泪奔向门前,激动与其他心情混杂在一起。
她推开了门,那就是他.!
她挂着笑,泪如泉涌。
风起,吹灭了灯,他借着月光将她揽入怀中。她不加掩饰的放生哭泣,他抚着她的青丝,情至深处了,也落下了泪一滴。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记事以来。
他是来告别的,他要回故里。他笑着对她说,他一定会像一条放回池中的鱼。
她听到一阵稀碎的兵履声,在抽泣的恍惚中,他好像松开了双臂,再一回神,他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骗了她。
候府私藏军队,起兵造反,已经全部诛连,只余他了。
无可奈何,所有人都不愿他死,包括圣上。恳请恕罪的奏折已堆积如山,可规矩是死的。圣上开恩,只能再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回故乡,落叶归根。
路途太短了,他还没来得及赏一赏这沿途的美景--烽火四起,狼烟不休。
她坐在花轿中,掀起帘子,却只望见那排排青山,你可安好?
明月又高挂于星夜,洞房中烛火幽微,一帘月色入窗。她沐浴其中,抬头仰望明月,平添了几分寒意。
月光又长明故里,刑场上刀光剑影,他又弹起那桐木琴,狂饮三坛陈酒,放声大笑,在朦胧中,似乎又看见了她那音容笑貌,听见那一声声陌生又熟悉的乡音......
风雪骤起,一朵朵打在这黑雾笼罩的荒芜之地,不久,满地落白堆积,似乎是上天馈赠于他的葬礼,一瞬温暖闪过他的脸庞,又如同玉珠般坠于琴弦。
这是他最后一次流泪。
香燃尽了,一瞬煞白刀光闪过,白雪上沾满鲜红,娇艳的如同她的嫁衣。她的心头突然猛然一悸,打了个冷战,说不上缘由。
又一缕清风吹入窗,吹灭了灯,似乎有蝴蝶飞入,掠过她的指尖,隐约中,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琴声。
心在哪里,哪里才是故里,才是归宿。
泠泠弦上意 折枝堪为听
长情归故里 相逢应陌地
愁尽九万寄 凄凄弦断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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