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天地榜上无名姓 第一章 江湖路远，君自珍重

当易龙牙辞别私塾先生回到家后，已是黄昏时分。

在家中环顾一圈，照例是没发现父亲的身影，铁定又是到村东头的酒家里买醉去了。易龙牙无奈笑笑，然后生火做饭，简单对付了肚皮，便出门而去。

月色已浓，银白的月牙儿似娇羞的美人躲避在柳树长条的树梢后。

树下已有一个绑着双马尾的少女等待在此，衣着打扮虽然土里土气，可一双明眸内光彩流转，说不出的光润水灵。

“小婵。”

“龙牙哥哥。”

易龙牙与名叫小婵的少女相会后，很自然地靠着柳树并肩坐下。春日软和的泥地浸着丝丝冷意，小婵很自然地搂住易龙牙的胳膊，将小脑袋栖在易龙牙的肩上。

易龙牙静静凝望着夜空，良久良久才吐出话来：“我要走了，我爹让我去四方游学，为三年后的科举做准备。”

“三年……”小婵低声呢喃着，眼神幽怨不舍。

易龙牙将小婵有些冰凉的小手抓在手里，说道：“三年后我会回来的，回到这棵树下。到时候你还会在这里吗？”

“我会的。我在这里等你。”小婵的声音轻如蚊呐，讲到后面白皙的脸颊微微泛红，好似胭脂之色。

没有任何的山盟海誓，但他们的心意已彼此互通，十指紧紧相扣，身体轻轻相偎。

“考取功名，对你们来说，真的那么重要么？”小婵突然发问。她用点漆似的明眸直视易龙牙的脸，似想要看穿他的心。

“大丈夫自当建功立业，闯出一番属于自己的天地。金榜题名，自然是每个读书人的梦想。不过，”易龙牙话锋一转，深邃的目光似乎已延伸至极远处，激动地站起身来，手指远方，继续说道，“我志不在功名，在于……”

小婵拽着他的手用力把他拉着坐下，笑盈盈截口道：“知道啦，你的志向，在于江湖。”

江湖。

他所向往的那个江湖啊。

直到大半夜躺在床上后，易龙牙的心依旧不能平静。

江湖者，快意恩仇也。遍地是慷慨仗义的豪杰之士，处处有肝胆相照意气相投的好兄弟，既有仙风道骨不世出的奇人逸士，又有恩怨分明义薄云天的侠之大者……

当他昏昏然坠入自己编织的炙热江湖梦中之时，猛然间刺目的光亮使他惊醒：

窗外，不远处有一只巨大的血红色光束直冲入云，好似连接天地的一根暗红色石柱。那样的暗红，好似血液结痂的颜色，带着无形的肃杀与妖异，似乎连空气中都弥漫了若有若无的血腥。

易龙牙披衣而起，跳窗而出，动作迅捷干练，却又偏能悄然无声。他甚至没来得及穿鞋，奔行在乡间土路上，目光如炬，动作轻快似狸猫，竟似怀有一身极为不俗的武功。

越是靠近那妖异的红色光柱，便发现周围的蛇虫鼠蚁越发躁动不安，好似大难将至，纷纷抱头鼠窜。

接近了那光柱，易龙牙才发现那是自己熟悉的去处，在那里的黄土之下埋葬着一个重要的人。而那血红的光柱，正是自坟墓中发出！

“咦。”易龙牙瞧见光柱左右影影绰绰有一些形迹可疑之人，便先藏身于坟墓附近的树木后，暗暗观察。

只见坟墓左右一共十来个穿着夜行衣的人，正使用锄头铁锹等工具，一分一寸地在掘土挖坟！而那冲天的血红光柱，正是从挖掘过的地皮下发出，便似地下关押的无主冤魂经过搅扰之后煞气腾腾冲往人世。

挖人坟墓，使人死后依旧不得安宁，何其无德！

易龙牙只觉义愤填膺，坟冢中的这位长辈对于他来说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他怎能忍受这位已逝去的长辈受此侮辱！

当他正决定出手教训这一干黑衣人的时候，变故陡生。

那冲天的血色光柱外壁处忽然向外伸出无数条长蛇似的血色光束，像是实质的绳索般将那些正在挖坟的黑衣人捆住，将他们一个接一个拖入巨大血色光柱中，伴随着这群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们的肢体在血红光柱中爆成了一片片的血雾，空气中顿时充满了浓浓的血腥味。

不过数个刹那时间，这些前一刻还活生生的人便全部化作了血浆，地上只剩了零落的几件夜行黑衣和掘墓的工具。

那突兀矗立的光柱，稠浓如血，妖异的光芒森寒无比。

易龙牙自隐藏处现身，带着满脸的厌恶。

这些遇难之人实在是让他没法生出过多的同情之心，他只是有些好奇这些黑衣人为何要在午夜鬼祟掘坟。

他俯下身来查看这些人留下的物件，在其中几件夜行衣内发现了几块腰牌，观其形制，像是官府的官兵。

“官兵？”

易龙牙正吃惊之际，忽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已被鬼手似的光束捆住，伴随着一股大力将他往冲天的血柱中拉拽而去，猛然间便身不由主被带着靠近光柱几步，随即易龙牙气沉丹田稳住下盘，那光束再拉他不动，不过易龙牙一时也挣脱不得，暂时与那鬼手似的光束僵持不下。

那暗红色的光束似有灵一般，忽然颜色转深，易龙牙顿觉拉着自己的力道增加了几分，饶他凝气而立，依旧被那股大力拖着缓慢往巨大的光柱靠去，稳扎土地的脚底板亦是在地上划拉出数寸深的两道沟痕。

“无罪前辈，是否这群掘墓之人触怒了您老人家？”

易龙牙忽然对着受到破坏的坟冢喊话起来，以他的理解，血色光柱噬人的原因是墓中死者发怒之故，因此要解决还得从安抚墓中亡灵着手。

“无罪前辈，您是否记得我就是您传书传给的少年人？”

“无罪前辈，您弥留之际交待我办的三件事情我一直铭记在心。一是让我每日滴一滴指尖血在您的坟冢之上，一共持续十年，今天是十年的最后一日，我忘了在今日滴血，所以您怪我是不是？眼下子时未过仍在这一日期限内，我还可以弥补。”

易龙牙说到此处时，明显感到那些捆缚自己的邪异光束放松了许多，不过仍未就此放过他，于是他继续说道：

“第二件事，将您的《无罪剑法》发扬光大。我如今的剑术算是小成，正打算游历江湖，光大您的剑术。”

“第三件事，要我持您的玉佩去见胭脂剑神。我也正打算在此次游历中去寻访传说中的剑神。”

当他说完之后，那些捆缚他的光束渐渐淡漠于无形，坟墓上那冲天的血柱也似火焰般缓缓熄灭，像是墓中亡灵听了他的承诺后终于平息下来。

满身冷汗的易龙牙长吐一口气，低头蓦然见到那些黑衣人爆成的血迹，又是浑身一震：

那些血迹蜿蜒在地，赫然组成了四个血字——勿忘三事！

鬼神果然有灵！

本不信神仙鬼怪的易龙牙第一次对神鬼起了敬畏之心。

他忙不迭地咬破右手食指，滴血于无字的木头墓碑之上，为“三事”中的头一件事做了个了结。而后将被掘乱的泥土恢复了原样，并使那些黑衣人留下的血迹深埋地中，以免被他人发现，引起不必要的骚乱。至于黑衣官兵挖坟掘墓的动机，即便想要探查也毫无头绪，眼下仅可静观其变。

“君子重然诺。我易龙牙虽然不敢说是君子，但是承诺过的三件事情，就一定会做到！”易龙牙暗下决心，同时更是坚定了自己游历江湖的想法。

易龙牙自回家歇息去了，当夜再无他事。

次日，易龙牙醒来后第一件事便是赶到昨晚事发的山头处，想要寻找更多有关黑衣官兵身份的线索。

山头附近却是早已围聚了一批好事的村民，原来昨夜的异象他们已经看到，出于胆小而不敢夜中查探，白天一到便约上众人一同前来查看。

不来也罢，这一到来，见到眼前景象，却是使得村民们人心惶惶，就连易龙牙也不由得为之心头一震：

原本矗立在此地的山头，竟然在一夜之内成为平地，放眼忘去只见一些碎石痕迹，仿佛整片山头被人截断搬走一般！

“移山填海的神迹，昨夜必是仙灵显圣！”

村民的议论纷纷中，不知谁起了个头，领着大家朝着面前平地纳头而拜，口中还不断叨念着“仙灵显圣”云云。

山野村民，遇到无法解释的事情便推为鬼神，倒也是人之本能。

“龙牙哥哥。”前来看热闹的小婵正随着大流想要下拜，却是被身旁的易龙牙拉住了她，她一张小脸满是不解望着易龙牙。

易龙牙将她拉着离开人群一段距离，宠溺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微微笑道：“移走山头是神仙显灵，我是不相信的。相比之下，我宁愿相信是鬼怪所为。”

“有鬼！”小婵忍不住叫了出来，害怕地抓紧易龙牙温暖的大手，转动脑袋疑神疑鬼地往四周瞧了瞧，宛如惊弓之鸟，小声道，“你别吓我。”

易龙牙似笑非笑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有什么好怕的，莫非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才做亏心事了，讨厌！”两人笑闹着，你追我赶，嬉戏而去。

虽则易龙牙表面一副不信邪的模样，暗自对于山头连带坟墓不翼而飞之事却很是上心：“如果排除了鬼神，世间能有此神通的，大抵只有身负神通的修士。前有官兵挖坟掘墓，后有修士搬山而去，恐怕都与墓中的人物有关，莫非……我记得无罪前辈让我将他的佩剑伴他一起下葬，那柄剑锋利无比定非凡品，想必这些人都是为了宝剑而来罢。”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想必易龙牙的猜想与真相的差别并不大。

眼下易龙牙也无从追查移山而去的幕后势力，反倒是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元无罪前辈的坟冢正是一切怪事的根源所在，如今坟冢随山而飞，恰恰能保证村子的安全，想必以后不会再有怪事发生。如此，我也可放心地离开村子。”

三天后的早晨，正是易龙牙离开村子的时候。

村头有许多乡亲为他送行，毕竟他算是村子里少有才学的名人，乡亲们都指望将来他能登科高中而沾他的光呢。

但是，唯独易龙牙家的老爹没有为他送行。甚至易龙牙离开屋子的时候老爹依旧赖在被窝不曾起身。只是昨晚两父子破天荒一起喝酒，老爹送给他的离别之语却是简单随意得紧：人生当得洒脱，随缘便是自在。

洒脱。自在。

老爹你是真的洒脱呢。易龙牙在心头默念，嘴角不自觉微微上扬。摊上这么一个爹，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

乡亲们直将他送到村东口，唯有小婵死赖着一直将他送到了数里外的一间长亭处。

长亭内，情人的分离少不了绵绵絮语。

“龙牙哥哥，这是我送你的礼物。”身着淡绿布衣的小婵将一个长条的包裹交给易龙牙，她的眼眶已发红，低低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当一名剑客，剑客不能没有属于自己的剑。我也没有银钱买剑给你，喏，这是我亲手做的木剑。”

“以后易龙牙自当见剑如见人。”易龙牙微微转头，避开小婵泫然欲泣的目光，生怕再多瞧一眼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就再也舍不得离去。

“这是我敬重的一位长辈送给我的《江湖志》，现在归你了。”易龙牙将自己背着的黑布包袱打开，从中掏出一本封面泛黄的线装书递给小婵，“这本书记录了许多江湖上的奇闻怪谈。当你读完这本书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何想要前往那样的江湖。”

“江湖，将是我大展拳脚之地。不在江湖扬名，易龙牙誓不回乡！”

言罢，易龙牙转身而走，在路上小步快跑。或许快一点离开这分别的场景，心中就能少一分牵挂。

小婵痴痴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眼泪扑簌滚落如碎玉。

“江湖路远，君自珍重！”

当羁旅他乡的易龙牙每每在灯下抚剑之际，小婵那垂泪如明珠的别离凄容总会蓦然浮现眼前，木剑柄端所刻的相思字迹便如近在耳边的软语呢喃、使得男儿的铁铸雄心也瞬间变得柔软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