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生花七心不哀者则不伤

　　庭院中，西施借着昏暗的灯光，缓缓展开手中的信笺。

　　“刺杀吴王，西湖畔见。——范蠡”

　　这隽秀的字迹，一眼便能认出，看着那熟悉的名字，西施不由得一笑。终于，要结束了吗？郑儿，越国......

　　空中飘起了细细的小雨，西施抬眼望向漆黑一片的天空，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冰冷的雨点敲打在屋檐上，像极了响屐廊里，铃音与空竹的回响......

　　却也敲打在她的心中。她的心，早该死了，又怎么想起了这些陈年往事？不知为何，眼眶一片湿热，也不知是不是被冰冷的雨水刺疼了眼睛。

　　“美人怎么在这儿？仔细这寒气。”不知何时，一柄大伞出现在了自己的头顶，夫差解开自己的披风，小心翼翼地披在了她的身上。

　　西施心中猛的一颤，连忙将信笺收入怀中，夫差只是在一旁慢慢地看着，静静地等着，也没有询问什么。

　　“王上怎么来了？”西施柔声道。

　　“无妨，越国要打到王城来了，本王有些心绪不宁，想着看见美人，应该会好很多。”说着，夫差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王上，妾身”

　　“别说话。”夫差温声打断她。

　　“好好陪本王待会儿......”雨淅淅沥沥地敲打在石板上，夫差将怀中的人越搂越紧，不知在雨中僵持了多久，一言不发。

　　本来还想着派一批人护送她离宫......如今看来，已然是不用了。

　　反正这活儿也有人接了，那便再安安静静地呆一会儿吧。

　　夫差心想着，又抚了抚她的长发。

　　......

　　姑苏台下，满城的繁花在马蹄中散落一地。刀光剑影，擂鼓争鸣，流血漂橹。厮杀声很快便淹没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城，吴王立在姑苏台头，俯视着城下一片烽火狼藉。其实他早就料到了会有今天，只是没有想到，吴国会沦陷得这般快。

　　也是，这些年来，百姓怨声载道，朝堂君臣离心，外有楚、越虎视眈眈，他这个君王，又能做多久呢？手中攥紧的鱼肠剑发出嗡鸣，君王威严地睥睨着这王都，也不焦急，只是安安静静地等着那个人的到来。

　　“王上。”身后，清冷的声音传来，女子一袭胭脂色的长裙，与这战火交相辉映，倒是别有一番绝色。

　　“你来了？”回首望向眼前的人儿，他轻轻一笑。果然是无论怎么看，都还是会沦陷在她的目光中。他恨她吗？他不知道。

　　“是。”

　　“来杀本王？”夫差的声音里，反而隐隐透露着轻松的欢愉。

　　“是。”西施只是讷讷地重复着这个字。

　　夫差笑道：“那可否让本王把遗言说完？”

　　西施愣了愣，缓缓道：“王上，但说无妨。”

　　闻言，夫差回首望向了远方刀尖铿鸣，火光喧腾处，用两人都清晰可以听见的声音自言自语道：“你是越国的细作，本王很清楚。勾践的目的，本王也很清楚。只是本王没想到，竟然还是不由自主地着了你的道了......”

　　夫差苦笑一声：“美人啊......你说，这是不是天命呢？”

　　昔日辉煌的姑苏台，如今却是一片狼藉。夫差环顾着四周，又喃喃道：“昔日越军大败我吴国军队，父王叮嘱我必报此仇。后来，我生擒越王勾践，最后却将他放回越国。伍子胥当初劝我斩草除根，可我不听，而今想来，也不知当日的抉择是对是错。若是听了，吴国或可再撑一段时日，可若是听了，我也就不会遇到你。”

　　回首又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眸子，夫差不禁笑道：“本王自知，雄踞中原，不敌强楚，偏安一隅，又有越国虎视眈眈。这乱世中哪有什么安稳？又那有什么长乐未央？本王没有那么多雄韬伟略，雄图壮志。或许曾经有，也早便没有了。”

　　“我的心愿，只是想听你亲口，真心实意地唤我一声夫君......”

　　乌云在天际嘶鸣着划破雷电，血红色的腥味弥散在死寂片刻又喧闹的废墟之上。刚刚消散的哀鸣和剑影又在风中绽开，堆积的残体狰狞而可怖，浓重的气息让人几乎窒息。而他的声音，却温柔得像过境的春风，缓缓流入她的耳中。

　　“王上......”西施有些错愕地看着眼前，竟显得有些狼狈的君王。

　　夫差听到她的称呼，终究无奈地摇了摇头。

　　“本王一直想看夫人笑，夫人笑起来，定是世上最美的。只是本王却总是见夫人强颜欢笑的模样，无论本王怎么做，都不能让夫人......真正的欢心一笑。”

　　两人都没有动作，也都没有再说话，良久，却听夫差忽道：“本王手中的，是当年越国送来的鱼肠剑。如今，你便用它，杀了本王吧。”说着，夫差将手中的短剑扔在了西施面前。

　　利剑铿然落地，发出了阵阵低鸣。西施木然地捡起了地上的短刃，双手却止不住的颤抖，心乱如麻。为什么？为什么夫差要在这个时候同她说这些？

　　夫差也一眼便看出了眼前女子的犹豫，忽然轻笑道：“若是美人舍不得本王的话，便同本王一起死吧！”

　　说着，夫差一掌像西施劈去，西施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化惊得有些呆了，迟缓片刻，瞬时下定了决心，也迎着掌风，狠狠地将鱼肠剑朝夫差刺去。那一掌必然落在自己身上，既然如此，那一同解脱，倒好。

　　想着，她也闭上了双眼......

　　“噗——！”利剑直直地刺入了夫差胸口，鲜血喷出，将那胭脂色的长裙染得更是娇艳欲滴。女子这才忽然反应过来，那温暖的手掌，此刻正覆在自己的脸上，挡住了喷溅的鲜血。西施的耳边突然一阵嗡鸣，她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看见夫差另一只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将鱼肠剑猛地拔出，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看见美人惊慌失措的模样，地上奄奄一息的君王忽然将手抬起，颤抖地，想要去握住美人那冰凉的小手。

　　“夫人......就应该多笑笑......”

　　两双颤抖地手紧紧地我在一起，西施忽然跪倒在地上，将面前的血人颤颤地拥入怀中，她伸手握住鱼肠剑的剑柄，却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做了。

　　夫差见她这般模样，缓缓笑道：“夫人......莫怕...咳咳!”

　　“夫人，走吧......我来做遗臭万年的昏君，夫人......只管做，名留青史的巾帼，英雄......”

　　夫差用尽全身力气拨开了西施的手，依旧是那个刚刚好的笑容，倒真是温柔地决绝。

　　“夫人.....有自己的事要做，咳咳...还是快走吧，否则，本王可就，生气了......”夫差缓缓闭上眼，不再去看眼前呆愣的她。他害怕，他害怕自己又一次深陷入那双清冷的眸子中，无法自拔。他害怕，自己会想要留下她。

　　见吴王气息奄奄地躺在地上，西施忽然想起了什么，缓缓取出那晚从越国传来的信笺。

　　“刺杀吴王，西湖畔见。——范蠡”

　　倒真是一字一句，字字带血。

　　“啪嗒——啪嗒——！”

　　泪水滴在了信笺上，晕开了笔墨，隽秀的字迹揉作一团，格外难看。捡起鱼肠剑，她忽然站起身来。

　　不舍又如何？她是越国的细作，他是敌国的君主。

　　她早就该杀了他，这么多年，她也早便该随六尺黄土之下的那个人去了。

　　她早该......

　　夫差感受到体温渐渐流逝掉，身体开始颤抖，可一片火光中，又有谁看得见他呢？身旁的花香也渐渐远去......她终归是走了。转头，看着那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夫差忽然笑了。

　　也算是决绝得温柔。

　　厮杀声越逼越近，他缓缓闭上双眼。

　　自己的这一生，可真是荒唐啊。可是，却也真的......足够了。

　　“子胥......黄泉路上若是相遇，你定是又要训斥本王了......”

　　只是本王，都不敢与你相见......

　　鲜血渐渐干涸，旌旗蔽空，攻城的声音不绝于耳。夫差用尽最后的力气，轻轻叹道：

　　“一见钟情啊......可真是要命......”

　　......

　　西湖畔，男子焦急地踱来踱去，终于，看见火光深处，那个身着胭脂色长裙的女子缓缓走来。她总是这般不急不慢，像是天塌下来也与她无关。

　　“夷光！”范蠡看见了远处的那道纤弱的身影，不住地招手。似是许久没有听到旁人这样唤自己，西施的身子猛的一颤。抬眼望去，她也瞧见了芦苇荡旁，那个眉目清秀，温润如玉的男子。

　　“夷光，我带你走！”见她走到了自己身边，裙袂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他不由得一阵心疼。他匆忙地将她那不慎溅了鲜血的脏乱的鬓发撩在耳后，刚想要去牵住眼前女子的手，却忽然被弹开了。

　　“夷光？”范蠡有些惊愕，看向眼前的女子。她从来不曾拒绝过自己，也曾答应过自己，待霸业完成，便同他归隐五湖，天地逍遥。如今自己千里迢迢来接她，却被挥手弹开？

　　“我不走。”西施缓缓道，那清冷的声音里，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