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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眠

摄殓:最后一束光

“傻孩子,不早了,快睡吧。”

“不要,哥哥给我讲故事。”

“那……我给你讲一个,伯爵和管家的故事,好不好?”

“好啊好啊!”

玉瑕的手掌轻轻抚弄着孩子的发丝,男子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只能隐约瞥见那好看的唇角勾动了一下,向上向下,不甚清楚。

那时他刚过六岁生日。

高大地宫殿矗立在前,直直的挺进刺目的阳光里去,看不见顶端。

雕花的大门被卫兵把守着,漠然的神色像是凝固的寒霜,没有一点温度。

小管家被一名老者带了进去,只听见身后卫兵木讷的兵器碰撞声,他回过头,眸子是松木的颜色,有些发灰,与那晨曦的光似是相像,却又染着一层薄霜。

原先的管家已经老了,伯爵需要一个新的管家,伯爵的孩子也需要一个玩伴。

“少爷就在里面,先与他熟悉下吧……”老者轻轻的咳嗽了两声,单薄的镜片欲图掩盖什么,却遮不住沧桑的模样。

小管家将手放在紧闭的大门上。

“吱呀——”

可能是太久没开的缘故,令人龇牙的声响回荡在空旷的走廊,嘎吱嘎吱的谱写了初曲,房间内的光线猛的暗了一下,也可能是错觉。

“嗯?”稚嫩的童声传来,一个和小管家年龄相仿的孩子从房间的书橱后面跑了出来。

粉色的发丝微微发白,淡色的发带在脑后松散的绑了一个蝴蝶结,发辫随着小伯爵的脚步摇晃。

和小管家不同,他湖蓝色的眸子很亮,白皙的面上不知为何涂抹着许多花纹,嘴角上翘,向着小管家的方向扬了扬下巴,脸上是贵族所特有的傲慢。

“喂,你就是我的新仆人吗?”

“是的,少爷。”小管家微微欠身,将眉宇间那一点厌恶掩藏。

从心,他不喜欢这个人。

“切,无趣。我渴了,给我倒点水来。”小伯爵轻哼一声,转身走回书橱后面,不知道捣鼓些什么。

“是的,少爷。”

过了片刻,小管家端了托盘叩门,小伯爵喊了一声进来,他便推门。

“加薄冰的红茶,看样子你向老东西打听过我的口味嘛。”小伯爵将杯子接过,举止之中的傲慢轻浮掩饰不住。

“拿走吧,以后除了叫你,我的房间你不许进。”小伯爵将杯子扔在托盘上,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

“是的,少爷。”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有着刻意安排留下的生硬。

小管家跟着老管家继续学习古堡内的礼仪,被反复叮嘱要多陪陪小伯爵。

“他是个性格古怪的孩子,你要包容他。”

面对老管家的话,小管家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像是对命运的顺从,在他人强加的浪花中淡漠的前行。

“少爷,该用餐了。”小管家轻叩房门。

“哦。”里面传来低低的应答声,他便站在门口等待。

许久不见人来,小管家又叩了叩房门。

“少爷,该用餐了。”

“知道了,等着。”小伯爵的声音中包含了些许不耐,有些烦躁。

“是的,少爷。”

良久,才见他出来,脸上的花纹又变了一个样式,小伯爵颇有些得意的问小管家,“我化的妆,是不是很好看?”

“是的,少爷。”小管家微微低头,应道。

“哼,你这种下人怎么会懂贵族的审美。”小伯爵撩了撩额角的碎发,不屑的瞥了他一眼。

“是的,少爷。”小管家依旧不温不火的应着,小伯爵讨了个没趣,甩甩衣袍走了。

一日三餐,小管家都会去叫小伯爵,从来没有进过他的房间。

每次,小伯爵都会换一个新的花纹出来,有时是圆圈,有时是菱形,有时是三角,还有时候是交叠的鱼鳞。

“我化的妆,是不是很好看?”

“是的,少爷。”

小管家无法理解小伯爵为何喜欢化妆,还是这样露骨的装束,永远无法理解。

但若是理解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他是主人,自己是仆人,这一点不会改变,永远不会。

那么,他只要应和就好了。

“是的,少爷。”

“少爷,伯爵要见您。”小管家轻叩房门,依旧是熟悉的力道,不出例外的还是那个回答。

“哦。”

然而这次他没有等下去,而是又敲了敲门,一样的鼓点,重复的音调。

“少爷,伯爵要见你。”

“哦。”

“少爷,伯爵要见你。”

“哎呀知道啦!等一会儿不行啊!”房间里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接着就和往常一样,重物挪动与地板之间拖拖踏踏的声音吃力作响,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门被猛的拉开。

小伯爵脸上的妆还没有化完,额头上画了一个倒三角,眼下有蓝色的圆点,和黑色的条纹,小管家看了这么久,也就这副妆面还算清爽。

“少爷,您今天的妆很好看。”他微低下头说道。

小伯爵哼了一声,“你总算会说别的话了?”

小管家在门外等候,他的身边是老管家。

房间内一直没有动静,也可能是隔音效果好的缘故,里面什么都听不见。

小管家等了很久,一直低着头。

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他的眼睛一向禁得住别人的审视,什么也不会泄露。

很久,很久。

“吱——”

“老爷。”

“少爷。”

伯爵向老管家点点头,脸上爬着一层寒霜。

小伯爵的眼圈有些发红,一脸委屈的样子,他狠狠的瞪了伯爵一眼,伯爵连余光都没给他。

蓦地,他跺了跺脚,朝自己的房间跑去。

小管家跟上。

门在他面前重重的摔上,门框发出一声惨叫,小管家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略带犹豫的轻叩房门。

起初,并没有应答。

一直敲了很久,门内才响起一声闷闷的“进来”。

“少爷。”

房间里的陈设很简单,却又透露着贵族特有的奢华,随便一件摆设都是上了年头的古董,每一件物什的排布都非常有讲究,显然是由名家亲自设计。

吊灯的光很亮,将一切阴影照的透亮,镜面反光,在墙上照出一片诡异的波浪。

没有看到小伯爵的身影。

“走边上,有个橱柜。”

小管家照做,将沉重的橱柜移开。

里面是一片昏暗的世界。

烛火散不开热量,凌乱的布局与昏暗的色调同外间形成鲜明的对比。

在房间靠左的位置放了一个小桌,上面胡乱的堆了一些妆粉颜料,软垫丢的到处都是,书本却在书架上安放的很整齐,墙角有一个古朴的刀架,上面端正的放着一把西洋剑。

修长的剑身上覆着一层锋利的寒光,看样子保养的很好。

小伯爵趴在堆起来的垫子上,小小的身子陷了进去,只看到一小团粉嘟嘟的东西露在外面。

小管家走过去,静静的站在一边。

良久。

“你真像个仆人。”那粉嘟嘟的东西动了动,小伯爵翻了个身,面朝天花板,呆了一会儿,将脸转到小管家的方向。

那是小管家第一次和他对视。

以前都是低着头,看到的多是小伯爵衣料上繁复的花纹,现在正对上这双晶亮的湖蓝色眸子,竟有些无措。

“老东西当初说给我找个玩伴……你算什么玩伴,我让你别进来你就不进来……”小伯爵脸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孤独与落寞。

“是的,少爷。”

“你除了这句话还会说什么?”小伯爵气愤的将手边的软垫摔在他脸上,小管家没躲,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一点表情都没有。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为什么不躲?”

“您是少爷,我是……”小管家没有说完,整齐的衣领就被小伯爵抓散了。

湖蓝色的眸子近在咫尺,似乎有漩涡藏匿其中,鼻尖几乎碰到一起,额头抵着额头。

“你是什么?你是管家?我也是七岁,我现在和你一样!就因为我是伯爵你是管家所以你就对我的命令言听计从?我欺负你你受着那我打你你是不是也挨着?”

“要是哪天我心情不好了要你去死,你会不会因为我这一句气话去死?”

“是的,少爷。”

“你难道连这么简单的谎言都识破不了吗?”湖蓝色的漩涡转动的更剧烈了,小管家有点发晕。

“是的,少爷。”

小伯爵一时气结,剧烈的咳嗽起来,小管家木讷的替他拍打后背,像是在执行早就编写好的程序。

小伯爵推开了他的手,突然扑过来,把他按倒在软垫上,撕扯着他的脸。

“你是不是只有一个表情?你是不是戴了面具?臭老爹也好,殿里的仆人也罢,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愿意搭理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那漩涡逐渐凝滞,化作一潭死水,小伯爵连拖带拽的把小管家扔了出去。

“你走,你走!如果你把自己定义成下人,那你就一辈子当下人吧!”

门被砰的一声摔上,走廊里流淌着愤怒的回响。

小管家摸了摸脸上被挠出的青紫伤痕,手抬了一下,似乎想触碰那禁闭的大门。

却终又放下,神色木然的离开。

一辈子的,下人吗?

从他出生那一刻起,这种命运就已经注定,不过是被人强调了一遍而已。

这种自卑,是小管家一辈子的枷锁。比永远当下人要可怕的多。

昏睡中的小伯爵眼皮跳了跳,模糊的视线中是墙上模糊的影子,他猛的抬起头,全然不顾早就蹭花的彩妆。

是他来了吗?

小伯爵四处搜寻着,无果,寂静将他无望的希翼绞至粉碎。

所谓人影,不过是烛火微凉,惨淡了余香。

夜还很长。

“哥哥,如果那时小伯爵挽留一下,小管家再外向一点,他们……”

“或许会吧,但,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小伯爵对小管家的态度愈发傲慢起来,总是刻意的挑出他行为中的漏洞大肆讽刺。

挑不出错误了,就时不时的让他端茶送点心,再将他所做的一切全部否定掉。

小管家始终默默的承受着,漠然的表情在他脸上扎了根,长出茂密的叶子,把所有的情绪都覆盖的干干净净。

他当然辨别的出小伯爵的谎言,那稚嫩的造作根本迷惑不了他,但他是个下人啊,除了承受主人的无理取闹,还能做什么呢。

殊不知,小伯爵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已。

同样年幼的心因为身份而显得截然不同。

小伯爵的傲慢轻狂不过是对内在的一种掩饰,是在这空落大殿之中,一种脆弱的,一戳即破的自我保护。

枷锁束缚着小管家,让他失去一切与外人交流的可能性,旧痕之上交叠了新伤又如何?不过是再痛一次。

当脆弱被伤疤爬满,还会感觉到痛吗?

小伯爵终究没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便渐渐的对这种游戏失了兴趣。

月色隐匿于云后,老鸦在枯枝上嘎嘎的叫着,被仆人粗暴的驱赶开。

寂静的夜显得漫长而又诡异。

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将心门锁上,那太累了。

就让它半掩着吧。

不过是留一层徒劳的希望。

小伯爵开始接受贵族课程,和其他贵族孩子相比,他已经落后了太多。

穿衣打扮,言行举止,所有的一切都被条条框框束缚,礼仪的繁琐,课程的深奥,小伯爵脸上那一层笑意再难如初。

他学会了说谎。

学会了贵族特有的微笑。

学会了欺骗,隐瞒,嚣张跋扈。

小管家看到的他总是在笑,笑的温和而又尊贵。

但那笑意几时到达眼底?

心内隐隐作痛,他多少次想拉住他,告诉他,不用这么勉强,不用。

但他只是个下人。

一辈子的下人。

小管家无法干预小伯爵的生活,也无法挣断自己的枷锁,因为他始终认为两人是不同的。

小伯爵的笑意愈加生疏,湖蓝色的眸子里再没有漩涡涌动,一颦一笑间,谎言以渗透的彻底。

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小管家已经分辨不出。

索性木着一张脸,承受他勃然后的暴怒。

在小伯爵学习的时候,小管家曾去他的内间看过一次。

依旧是杂乱的摆设,那些妆粉却已不复,镜面依旧明亮,但主人却不在它身前驻足。

那把西洋剑,落了尘埃。

十几年后,小管家成了管家,小伯爵成了伯爵,老伯爵的葬礼上,苍白的花束渲染着现场的静谧,雨丝轻飘飘的落下,蒙蒙雾气席卷每个人的表情。

是真是假,善恶难辨。

曲终人散尽,伯爵坐在花园正中,低着头,发丝被淡色的飘带轻轻绑住,雨丝将那光泽洗的透亮。

管家送走了客人,回过头,恰看到他的侧脸。

伯爵不过二十出头,生的却很俊俏,每一丝曲线都是精雕细琢,湖蓝色的眸子里没有水波,也是那样摄人心魄。

眉目间有淡淡的落寞,拂不开,散不去。

雨丝在两人之间缓慢的下落,像是一面轻帘。

管家清楚的记得,自己五岁时也曾像他这样,坐在花园中央,守着自己母亲的棺木。

他抬手拨开那层轻帘,步履迟疑的走到他身边。

“先生,该回去了。”

这一声称呼,是伯爵小时候要求的,他不希望自己年纪轻轻的就成了老爷。

“回去吗?”伯爵抬起头,雨丝落入他湖蓝色的眸子里,很痛。

天是阴郁的灰色。一点光也没有。

“父亲待我严厉,但终是在意我的,他若健在,我还能体会到一点温度。”

“是的,先生。”

“你看这满园的玫瑰,虽是开的娇艳,却无人欣赏,终日不能望见外世。”

雕花的护栏很高,将玫瑰外溢的枝叶隔绝,像是囚笼一样。

“是的,先生。”

伯爵笑了一下,湖蓝色的眸子望向卡尔,与那松木的灰对峙。

良久,伯爵眯了眯眼。

心门上的锁锈迹斑驳,管家犹豫着伸出手,抬到一半,复又放下。

他是一辈子的仆人。

“咔哒。”

伯爵起身,薄唇微动,声音中残存的暖意迅速消逝,他宁可让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

我曾向你敞开心门,哪怕失望也未曾闭合,为何你总不自知,我们本就一样。

也罢。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和我说话。”

“然而你却没有。”

“那么就这样吧。”

管家一直木然的脸上浮现一丝裂纹。

不,这不可能。

他只是一个……仆人而已。

伯爵喜欢说谎,管家认为这又是一个谎言。

烛火在墙壁上投下一个光斑,管家从一个檀木的匣子中摸出一块古铜色的怀表。

怀表已经很旧了,指针无法转动,在原地艰难的喘息,合口处却十分光滑,显然被主人常年把玩着。

管家将表握在手中,闭上眼睛。

“你看什么呢。”

“哦,那块表啊。”

“早没用了,你要送你吧。”

“谢谢少爷。”

“出去玩吗?花开了。”

“我还要……”

“别那么磨磨唧唧的,出来啊。”

“少爷,这不合身份。”

“如果你感到无聊,可以来找我玩。”

“是的,少爷。”

“你从来不会无聊吗?我都要无聊死了。”

“是的,少爷。”

“我化的妆是不是很好看。”

“是的,少爷。”

“帮我化个妆吧。”

“不合体统,少爷。”

“管家,过来。”

“是的,先生。”

“你现在有时间吗?”

“有的,先生。”

“陪我聊聊天吧。”

“先生,你该去学习管理之法了。”

“管家。”

“能为你做些什么,先生。”

“没什么。”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忽视他对自己的邀请,将自己封闭,不愿透露内心,再也识别不出他的谎言。

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他已无力分辨,只当都是谎言。

伯爵的笑意被他亲手掩埋,曾经的某一时刻,再也回不来了吧。

“管家。”

“怎么了,少爷。”

小伯爵拉住他的手,将他朝屋外拖去,不由分说。

小管家被他拉的跌跌撞撞。

“你看,这里的阴霾散了,可以看到星星哦。”小伯爵一直将他拉到花园里,那时满园的花朵还未开,只结了花苞,向下低垂。

小管家抬起头,松木灰的眸子刹那间撞入了漫天星辰。

流星从头顶划过,很快,留下一条长长的尾焰。

深蓝色的夜幕规整的包容了所有光亮,闪烁的星光给人造成一种眼花缭乱的错觉,像是天使破碎的羽翼,飘散于人间。

小管家就这么望着,望着,一直到身边传来噗嗤一声轻笑。

小伯爵捏了捏他的脸,看着他呆傻的样子,拍着一边的花坛狂笑。

“你你你你是没见过晚上吗哈哈哈,怎么这副表情啊?”

“因为一直低着头……”

笑声戛然而止,漫天星辰摇晃了一下。

“为什么一直低着头?”

“因为我是仆人,我……”小管家的声音很轻。

“什么仆人不仆人的,我们哪里不一样?”

“少爷,不一样的,少爷……”

“你这个人无趣死了。”小伯爵气呼呼的往边上的石阶上一坐,“坐下。”

“是的,少爷。”

“你也没有妈妈,对吗?”

“是的,少爷。”

“爸爸对我很严厉。”

“老爷是在关心你,少爷。”

“我知道。”

“但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只能和镜子打交道。”

“喂,你还在听吗?”

“是的,少爷。”

“伊索。”小伯爵转过身,湖蓝色的眸子里是晶亮的光点,仿佛那里面是另一片无垠的星空。

“伊索,不要离开我,好吗?”

松木里那层薄薄的雾气猛的波动了一下,流露出部分清澈,但很快就被主人掩藏。

小管家低下头,双手不自觉的攥紧了衣角。

四周静谧的有些可怕,风吹过未开的蓓蕾,无法留下任何声响。

“该回去了,少爷。”

伯爵再也没有叫过管家的名字。

与他说话的开头,都是喂。

“喂”,成了管家新的名字。

管家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东西,一直以来都有,却突然失去的东西。

但他已经失去了太多,哪怕这次留下的伤口比任何一次都要深,都要疼,但还是被逐渐忘却了。

伯爵的笑依旧是寒冷的高贵,那谎言已经无可戳穿。

它们已经融入了伯爵的身体,成为了伯爵的一部分。

伯爵这辈子都甩不开他们。

曾经那间房中房,软垫可还肆意堆放?

脂粉妆颜,无人问津。

西洋剑的寒芒不负如初,沦为装饰,只有刀架承载他的重量。

轻如鸿毛的重量。

一颗被冷却的心,大概也就这么重。

大厅内的琉璃灯展整齐排放,人们穿着高贵的服饰,精致的假面掩藏容颜。

这是贵族的宴会。

管家穿梭于其中,高脚杯内的液体散发着醉人的馨香。

谁能大醉一场。

“您好,请问能为您做些什么。”

“香槟,谢谢。”

宴会已然过半,伯爵和其他客人聊的正在兴头上,莫名提到剑术。

管家默默的听着,回忆起那把西洋剑。

很是漂亮。

“管家!”

“是的,先生。”

已经不需要言语来表达,管家知道伯爵要什么。

幼时沉重的木橱似乎失了重量,轻易就被推开。

灰尘在此地漠然席卷。

管家拿起一块干净的白布,细细擦拭着剑身上的尘埃。

岁月不会逝去宝剑的锋芒,过多久都一样。

在那逐渐透亮的寒光中,管家看见了自己。

卑微而又弱小。

很符合下人的身份。

面对宾客的夸赞,伯爵的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管家知道他的每一句话都被修了边角。

那把西洋剑成了宴会的焦点,人人得而赞叹,管家始终木着脸,在心底嘲笑这虚伪的谎言。

和伯爵相比,他们的演技都差远了。

一名宾客拿起剑,随意的舞了几下。

其他人效仿。

一直到有人,将那剑芒扫到了管家的脸上。

由伤口外露的血顺着有些苍白的面容缓缓下滑,管家的脸一时间竟有些狰狞。

“伊索!”

那一瞬间的惊惶失措,是伯爵怎么也预料不到的。

“哎呀,真是失了手了,伯爵殿下,这……”

“……”

“无碍,一个仆人而已。”

关心是否是下意识的谎言,连伯爵也分不清了。

伤口在左眼脚的位置,稍微偏一点,就能要了管家的一只眼。

松木灰的眸子染着一层血色,似乎在痛。

是否在痛?

早已麻木不仁。

一道伤口罢了。

一个仆人,而已。

管家还记得那晚上的星空。

纯净,澄澈。

小伯爵的眼睛也是如此。

只是再也看不到了。

那道伤口将束缚他的枷锁打开了一条裂缝,管家第一次强烈的渴望自由。

自由,就是浩渺的星空。

那块古旧的怀表被摊放在托盘里,管家跪在地上,沉默不语。

卫兵趁他不在冲进他的房间,搜出了这块被他稳稳安放的怀表。

指针依旧在挣扎着喘息。

“这可是逝去老爷的遗物啊……”

“连这都敢偷……”

“没想到管家居然是这样的人……”

身边仆人低低的交谈逃不开他的耳朵,管家没有辩解,因为莫须有的罪名本就没有辩解的意义。

伯爵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突然蹲下身,细细打量着管家微垂的眼帘。

“真是让人难以相信,我这矜矜业业十几年的管家,居然会偷东西。”

语气里的调侃淡漠,戏谑高傲,让管家的心都在颤抖。

“不打算和我解释一下缘由吗?我的好管家?伊索·卡尔?”

“没什么好解释的,先生,事实摆在您面前。”

“嗯,也是。”

“要是你和我好好说说,为什么这么做,又或者求求情,我说不定会放过你哦。”

“没什么好说的,先生。”

“嗯,你总是这么无趣。”伯爵起身,摆了摆手。

“押下去吧,什么时候他把原因说出来了,再把他放出来。”

“是,伯爵殿下。”

阴暗的房间里,只有小小的铁窗露出一丝光亮。

管家蜷缩着坐在角落里,嘴唇干裂。

他已经连续五天不吃不喝了。

他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个幼稚的想法,那就是人若死亡,便会自由。

他从来不怕死亡。

他向往自由。

“他还没说出来?”

“是的,伯爵殿下,而且什么也不肯吃,什么也不肯喝。”

“知道了,下去吧。”

伯爵独自坐在高椅上,攥紧了拳头。

伊索·卡尔,让你向我服软就这么难吗?

眼前逐渐模糊了。

身体到达了极限,连最后一丝热量都无法制造。

好冷。

死了以后,会不会暖和些。

“伊索,伊索!”

有人在叫自己吗?

算了。

估计又是一个谎言。

伯爵将管家抱在怀里,丝毫不顾高贵的面料被他身上的尘土染脏,妄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

“伊索?伊索你说话啊?”

他那面色苍白的管家没有说话,安静的像是一朵未开的蓓蕾。

也许,再也不会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伯爵站在门口目送。

一直到再也看不见他消瘦的影子。

谎言家再也克制不住,合上眼帘,将眼泪埋藏。

薄唇微动。

再见,伊索。

双目被滚烫的泪水淹的刺痛。

后来世道大乱,贵族被平民讨伐,销声匿迹。

残存的贵族子嗣隐姓埋名,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

“卡尔先生,又有客人了。”

“送进来吧。”曾经的管家戴好手套,打开随身的提箱。

他获得了自由,来到殡仪馆,当了一名入殓师。

只因为喜欢死人的那副宁静。

他将他们妆点成最美最自然的样子,送他们长眠。

逝去的人,理应得到祝福。

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响,又一个旅途的归客被送了进来。

黑色的长靴,蓝色的面料,粉色的头发被淡色的发带松松绑住,精致的容颜很是安详。

管家愣住了,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死人流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态。

颤抖着翻开他的眼皮,一片澄澈的湖蓝色撞了进来。

是他,他的伯爵。

“先生?”

“先生?”

“先生,这里太凉,您不应该呆在这里。”

“先生?”

“先生?”

“先生,时候不早了,起来吧。”

“先生?”

“伯爵殿下?”

“您还好吗?”

漫长的沉寂过后,管家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谎言,而是残酷的现实。

“先生?先生!”

他像是发了疯一样,剧烈的摇晃着他的肩膀。

“你醒醒,你醒醒?”

“醒醒啊,先生,醒醒啊?”

“约瑟夫!”

“约瑟夫你醒醒啊!”

“我求求你,求求你醒醒……”

“约瑟夫……”

泪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木然的面具被撕扯的粉碎。

无论他如何努力,也换不回身前的人了。

他的伯爵殿下长眠于此。

现在,轮到自己为他送行了。

淡泊的妆面,眉笔勾勒,眼线描画僵硬的眼角。

所有的一切都做的很细致,很小心。

像是一团烟尘,稍加刺激,就会散去去。

那是管家第一次给伯爵化妆。

也是唯一一次。

最后一次。

最后一笔,他将伯爵的嘴角修改的上翘了些许,这才是他最自然的样子。

他的伯爵在此长眠。

由自己给他送行。

沉默的棺木吞没了他,边上苍白的玫瑰沾着露水的余光,伯爵安安静静的睡着,但愿他永远也不会醒来。

管家摘下口罩,低下头。

“再见,伯爵。”

“愿你在此长眠。”

“故事讲完了,小家伙,你也该睡了。”

“唔,好吧。哥哥下次记得给我找个好玩点的故事,这个故事一点都不好玩。”

“嗯,好的。”

目送孩子离去,男子起身。

月亮从窗户的一边转到另一边,光斜斜的照过去,恰巧照亮男子的侧脸上,一道淡淡的疤痕。

从左眼角,一直到鼻翼。

伯爵在贵族没落后,喜欢上了摄影的工作。

锋利的快门咔擦一声,就能将生命准确的切下一片,多么美妙的事情。

在这片生命中,须臾即为永恒。

伯爵拍了很多张照片,只有一张是自己想拍的人。

现在想来,他那时还真是漂亮,一道疤把他的美全毁了。

或许你会问,伯爵是怎么死的?

哦,这可是伯爵最大的一个谎言。

它精心酝酿了二十二年之久,从被发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在编制。

没有人发现这个谎言。

他欺骗了时间,欺骗了生死,欺骗了世间万物亘古不变的法则。

这是伯爵最完美的谎言。

没有人发现,没有人察觉。

现在,这个谎言将与他一起长眠。

长眠之前,他将某个人的生命切下一片,用永恒代替了须臾。

这是他能做的最大努力。

为自己所爱的人,封锁时间,制造永无止境的生命。

“咔哒。”

怀表的表盖轻轻弹开,生锈的指针艰难的喘息,挣扎着,动了一下。

“嘀。”

“嗒。”

“嘀。”

“嗒。”

“嘀嗒。”

“嘀嗒。”

“嘀嗒……”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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