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韵和江澄离开了,是江澄带着她走的,前往了乱葬岗。
听到这地方的名字,江韵垂眸微愣,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那时候江韵常背着江澄去乱葬岗寻魏无羡,逗逗年幼的温苑,调戏年长的温情,以及和温宁一起玩儿游戏……
“砰!”
江韵是被一声巨响惊到回神的,再定睛一看,不少熟悉的人影。
只见江澄垂着手,站在伏魔殿前,紫电滋滋在他手下流转灵光。方才,温宁就是被他这一鞭子抽进殿去的。
而江韵,就站在江澄背后的一片阴影里,许是她身材矮小,又着了黑衣,无人注意到她。
江澄冷冷地道:“金凌,过来。”
金凌失声道:“……舅舅!”
黑树林之中,缓缓走出身穿各异服饰的众家修士。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密密挤着,将伏魔殿团团围住。粗略数来,竟有一两千人之众。
这些修士,包括江澄,都是一副疲倦神色,周身浴血。那原本被捆住的一百多名世家子弟纷纷冲出伏魔殿,口里叫道:“爹!”“阿娘!”“哥哥!”拥入了人群之中。
江澄厉声道:“金凌,你磨蹭什么,还不过来?想死吗!”
原本江韵还以为江澄是变了些,温柔了些,没想到对金凌还是以前那样。江韵摇了摇头,也不出声。待江韵仔细一看时,却发现了些许不对劲的地方。
蓝启仁站在人群之前,模样苍老了不少,鬓边竟出现了缕缕花白。
他看着蓝忘机,道:“忘机。”
蓝忘机低声道:“叔父。”
却仍是没有站回到他身边去。
蓝启仁再明白不过了,这便是蓝忘机不可撼动的坚定回答。他神情失望至极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开口试图劝诫。
一名白衣飘飘的仙子站了出来,目含泪光,道:“含光君,你究竟是怎么了?你……你变得不再是你了,明明从前你是与他势不两立、水火不容的。夷陵老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蛊惑了你,让你站到了我们的对立面?”
蓝忘机没有理会她。
这名仙子得不到回答,只得遗憾地道:“即是如此……枉为名士啊。”
魏无羡道:“你们又来了。”
江澄冷声道:“当然要来。”
苏涉背着他的那把七弦古琴,也站在人群之前,悠然道:“若非夷陵老祖刚回来就生怕天下人不知,大张旗鼓地刨尸抓人,想必我等也不会这么快就又来光临阁下巢穴。”
江韵嘴角抽了抽,带上了自己随身的面具,手里还拿了鬼面。
这面具是悲喜面,一半悲一半喜,是她依靠记忆学了白衣祸世打造的,鬼面是魏无羡送她的生辰贺礼,与那陈情如出一辙,可见其受重视。
黑衣,鬼面,是夷陵老祖手下的除了鬼将军温宁外的一枚大將,唤无名,只有少数人才知道。
此刻她既然已全副武装好,那肯定得出面怼人了啊。
江韵黑衣飘飘,衣袖翩舞,落在魏无羡面前,挡住所有人探究的目光,面具下勾起一个嘲讽的角度,道:“这不是素来模仿含光君的苏涉大人么?怎的都模仿到了正主面前?”
蓝启仁定睛一看,嘴唇颤抖道:“这……这是无名啊……当日围剿乱葬岗时她不在,我还以为……原来如此啊……”
“无名?无名是谁?”
“那夷陵老祖就是在贼喊捉贼!什么有名无名的!?”
江澄开口道:“无名,夷陵老祖麾下另一位大將,素来一身黑衣,带着悲喜面具,手执玉笛鬼面?”
“江宗主好眼力。”江韵一拱手。
“你……!你不过是魏无羡手下的一条走狗,你有何资格这样说我!?”苏涉似乎是有些气急败坏,他素来厌恶别人说他模仿含光君。
“哦?谁说我是他的走狗?”江韵笑了笑,又道:“我是他的挚友和徒弟。”
徒弟!?
江韵又开口道:“还有那位白衣仙子,我请你说话放尊重点,什么妄为名士,水火不容的,含光君选择交友是他的自由,是他的权利,你们有什么资格干涉他?叔父也不可能干涉的吧,你又有什么资格?还是说你对含光君心生爱慕,见不得他自由交友,和你们眼里所谓的‘邪魔外道’凑到一起?一个人的品格好,把他放到邪魔外道的人堆里也不会改变,而你们呢,这些仙门名士又有什么好东西?对吧,苏涉?”
甜甜的声音怼的这群仙门名士是哑口无言,伪装后的声音不再有绵软温顺的感觉,是一种甜甜的,张扬的感觉。
魏无羡道:“我分明是救了这些世家子弟啊,怎么你们不感激我,反而要指控我呢?”
见无人理他,又道:“不过,你们这次来的阵仗,似乎有些寒碜,少了两位大人物啊。敢问诸位,此等盛事,敛芳尊和泽芜君怎么没来?”
苏涉冷笑道:“哼,前日敛芳尊和泽芜君在金麟台被不明人士刺杀,两人都身受重伤至今仍在治疗中,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闻蓝曦臣“身受重伤”,蓝忘机微微一动,魏无羡也是心中一惊。
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声音道:“阿爹,我觉得,可能真不是他做的呀。上次在义城,是他救了我们。这次我看他,好像也是来救我们的……”
义城……!?难不成义城时已经结束了么?那薛洋……江韵微微叹息,好友的愿望是薛洋仍活,看起来她没办法帮她了……
顺着这声音望去,是一名刚刚扑入父亲肋下的世家子弟,那张年轻得有些稚气的脸庞确实有些眼熟。然而,他父亲立刻斥责了儿子:“小孩子不要乱说话!你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收回目光,魏无羡从容道:“明白了。”
他从一开始就明白,无论他说什么,都不会有人相信。他否认的,可以被强加;他承认的,可以被扭曲。
原先的蓝忘机说话倒是很有分量,但是和他搅合到一块儿之后,怕是也成为众矢之的了。
江韵冷笑一声,又道:“你难道知道这是什么场合吗,你难道知道这是什么人吗?对,他是夷陵老祖,你们口中的坏事做尽,他一生不过炼了一具像鬼将军那样的活尸,就被你们这样肆意扭曲事实,他救人,你们说他别有用心,他不救人,你们说他狼心狗肺,有这么强大的实力为何不救人,他救不救人,你们都会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都会有辱骂他,扭曲他的嘴,你以为你很伟大么?你的孩子会怎么想?魏无羡救了你儿子是真,你想要改变孩子自己判断是非的想法也是真,如果含光君杀人,你们说那人活该死,一定罪无可恕,魏无羡杀人,你们便说那是狼心狗肺,乱杀人,图谋不轨,你们用脚想想,若没有魏无羡,伐温之战还会这么顺利么?若不是温狗,他会变成这样么?你们倒好,正经事不干,跑来肆意污蔑别人,你们了解魏无羡这个人么,了解事情的经过么,你们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都不知道!”
江韵把玩着鬼面,笑嘻嘻瞧着这群人。
所幸,她的鬼面是除了青雷最后的底牌,除了魏无羡,谁也不知。
本以为世家这边好歹有一个蓝曦臣坐镇,应该还能斡旋一番,谁知蓝曦臣和金光瑶都没有到场。若金光瑶本意是构陷他、一举覆灭魏无羡,怎可能不亲身上阵?
他不来,一定是有了更阴险的计划。“金麟台遇刺、两人都身受重伤”——天才知晓真相究竟如何!
当年第一次乱葬岗围剿,金光善主兰陵金氏,江澄主云梦江氏。蓝启仁主姑苏蓝氏,聂明玦主清河聂氏。前两个是主力,后两个可有可无。如今兰陵金氏家主未至,只派了人手接受蓝家指挥;姑苏蓝氏依旧由蓝启仁调遣;聂怀桑顶替了他大哥的位置,缩在人群之中,仍旧是满脸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想干、”“我就是来凑个数”。
只有江澄,还是那个周身戾气、满面阴鸷、死死盯着他和江韵的江澄。
可是。魏无羡微微侧首,看到了站在他身旁,毫无犹豫之色、更无退缩之意的蓝忘机和江韵。
可是——这次,他不再是只有江韵了!
数千名修士的虎视眈眈中,却有一位中年人按捺不住,跃了出来,喝道:“魏无羡!你还记得我吗?”
魏无羡诚实地答道:“不记得。”
这名中年修士冷笑道:“你不记得,我这条腿记得!”
他一下子掀开下摆,露出一条木制假肢,道:“我这条腿,就是被你当年在不夜天城里那一晚废了的。让你看看,是为了让你知道,今天围剿的人里面,也有我出的一份力。天道好轮回,报应不爽!”
似乎是被他所激励,另一名年轻的修士也站了出来,道:“魏无羡,我就不问你记不记得了。我父母都是死在你手下,你欠下的血债太多,肯定也不记得他们两位老人家了。但是,我不会忘!也不会宽恕!”
第三个人站了出来,这次,魏无羡先行问道:“我害你残废过?”
这人摇摇头,魏无羡又问:“我杀了你父母,灭了你全家?”
这人又摇头。魏无羡奇道:“那请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这人道:“我跟你并没有仇。我来这里参战,只是为了让你明白:冒天下之大不韪、人人得而诛之者,无论用什么不入流的手段,无论从坟墓里爬出来多少次,我们都会再送你回去。不为别的,只为‘公道’二字,为了一个‘义’!”
众人闻言,纷纷喝彩,欢声雷动,倍受鼓舞,一个接一个地挺身而出,大声宣战。
“我儿子在穷奇道截杀之中,被你的走狗温宁断喉而死!”
“我师兄因你歹毒的诅咒全身溃烂、中蛊身亡!”
“不为别的,只为证明,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世间仍有公道,罪恶不容姑息!”
每一张脸都洋溢着沸腾的热血,每一句话都义正言辞,每一个人都大义凛然,慷慨激昂,义愤填膺,豪情万丈。
丝毫不怀疑,他们此刻所为,是一件光荣的壮举,一个伟大的义举。
一场足以流芳百世、万人称颂的,“正义”对于“邪恶”的讨伐。
就像曾经的魏无羡与江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