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这么一说，崔家子反而紧紧闭上了自己的嘴，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肯吐出来。
“沈时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干嘛？”我爱理不理。
崔家子一脸的戏谑:“狗嘴吐不出象牙，好话都不会说。”
“什么好话？”
“笨啊你，我刚刚讲了那么久，你就不会有眼色一点帮我捶捶背啊什么的？”
“去你的吧，”我一下子扑上去，却没打着，“不过想让我操劳，给点银子。”
说完我就摊开掌心，想让我白忙活，这狗崽子想得美。
崔家子懒得理我，二话不说直接往药房走。
我也不屑于同这种人计较。
“我先去外边透透气哈，不打扰您嘞。”
凡是过往，皆为序章。
崔家子的药铺在闹市里，因此我初次过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按照崔家子的话来说，就是“大隐隐于市”。
呵，他还有这些闲情逸致。
我搬来梯子，爬到了屋顶上，这是我小时候就养成的坏毛病，但凡能得一点空，就会在屋顶上为所欲为，顺便再来个眺望远方。
夜风吹拂，星河流淌，伴着轻巧的蝉声，脚下便是灯火辉煌，无数楼宇。眼中所见，是梦寐以求的景象。我悠闲地看着下面嬉笑打闹的孩童，戴着各种华美簪花的女子，还有来来往往的车马，若是现在手中有纸和笔，凭借我的画技，必能画出浮世万千情态。
自从我来了京城之后，我先是被路边的人牙子捡到，随即就被卖进了林府，被资历大一些的人欺负，然后就是装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样子，给那些尊贵的不得了的夫人小姐当成猴耍，当成狗使唤，若是能够忙里偷闲，也只能仰头看看那一方小小的天空。人与人啊，怎么一生下来差别就这么大，有的人享尽几辈子都花不完的荣华富贵，犯了错也遭不了报应，有的人生下来还不如那马厩里的畜生，为了多活一天都要作出一副惺惺媚态才能有饭吃。
但此时此刻，我站在屋顶上的的所见所闻，都只属于我一人。
说来也是好笑，这份极致的自由，我生而为人的时候不能拥有，在我死后，竟是这般轻而易举的能得到。
我难得的没有马上被拉进地府，还能在这人间苟且逗留一些时间，不好好抓紧时间多玩耍，未免也太可惜了些。
只要那个东西我还没找到。
既然如此，那我就慢慢拖，才不管那到底是有多重要。
我缓缓张开双臂，欲乘风而行。要飞到哪里？飞到那流淌的星河里，亲吻每一颗滚烫的正在前行的星星，飞到皎洁的圆月上，飞到朦胧缭绕的云雾里，飞到那遥远的碧蓝色的大海中，与翻涌的雪白海浪共眠。
我随着陛下回到宫里，回到御书房。
陛下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我就在一旁磨墨。窗外竹枝在皎白的月光中摇曳，晃动的影子恰好投在书桌上，与热烫的烛光相撞、交融，照亮那一张张柔软的纸页，映出行云流水般的字体。
那些字照进我的眼睛里，我亦是忍不住往陛下那边多看了几眼，陛下的字确实写的很好，大气磅礴，字字透着书写者的刚劲笔力和流畅的行文思路，就像那浩荡汹涌的海浪，每一次无情狠绝的拍打都像挥舞在空中的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着、警醒着正在看文字的人。
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才能写出这般好看的字呢？
我抿着嘴，小心地抬起双眸，慢慢的，慢慢的，让他一点一点进入我的视线。
他戴着白玉冠，手执狼毫笔，在烛光之下，他的眉眼竟是这般的好看，虽然是冷冷的，但还是凝着他的认真谨慎，若是看到了什么好消息，他紧蹙的双眉会稍稍松散开，若是翻到了什么重要的事，就会愈发地专注，眼神全投到纸上，不曾被外面的一丝风声所惊动。
他是那遥远而诡谲的大海，只有纯白的夜月才能与他相配。
而我是在海滩里搁浅的一条破船，不知道还得继续停留多久，只是恰好暂时停在这儿，才得以在睡梦中听见浩荡的海声。
我是那个终将离开的人。
想到这里，我悲伤地收回目光，一颗心颤抖着，痛与快乐并存。
我低下头，艰难地开口：“陛下，现在已经很晚了，您还是先休息吧，奴才就先走了。”
“站住。”我愣了一下，往常陛下都是让我在这个时间回去的，难道今天还有额外重要的事情？
“朕私下里派人探查了你的身份，”我呼吸一滞，眼皮也像不受我控制的慌乱地跳动，“关于你在林府的一切，朕都知晓了，但朕的下属再往更早的时间查，却没有找到半点你存在于人世的痕迹——”
我的额头爆出一颗颗冷汗，它们顺着我的面庞慢慢滑下来，我猛地回头——
他的眼里没有半点情绪，如果一定要说有的话，恐怕也只有质问和困惑。
我在刹那间明白，原来今晚他带我出宫，并不是为了去看崔家子的药铺，而是要让我在外头先玩尽兴了，让我彻底放下警惕，从而在我嘴里成功套出他想知道的话。
沈渔啊沈渔，你怎么就这么傻呢？怎么就连他的这点打算都没有看出来，这些年在林府吃的亏还不够么？
噗通一声，我本能地跪在地上，沮丧地垂着头，五官痛苦地扭曲在一起，手也不知道往哪放了。
如此无措，静静地等待他的审判。
我是个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我所能拥有的，所能珍视的，只有现在。
我所能珍视的，只有现在。我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在下一刻我就找到了那个东西，然后什么都顾不了，只能仓促抛下一切离开。
而他所想知道的，我的过去……
我眼前所见，是在摇摇晃晃的小巷子里，我逃命一样地狂奔，在那没有尽头的小巷子里……
我不能继续想下去。
“为何？”他的声音冷冷的，透着疏离感。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习惯性地拿出我那副外强中干的样子，慢慢吐露出逼人的寒气：“奴才的过往肮脏不堪，若是说出来，奴才怕污了陛下的耳。”
“奴才是个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的人，所能珍视的，只有现在。”
“还请陛下放心，既然奴才已经做出了承诺，无论如何奴才都只会做自己该做的事。”
“那你如何向朕解释，你虽为林月云的贴身婢女，却在林月云私交外男之后没有收到半点的惩罚，反而还被送进了宫里？”
我紧紧咬住下唇，眼睁睁的看着掩盖我恶心过往的遮羞布一层一层地被人扯走，却怎么抓都抓不住，最终裸露在外的，只有我那一颗丑恶却愚蠢的心。
我冷酷地嘲笑自己的天真和无知，怀着无尽的疼痛与嘲讽，闭上自己的双眼。
我不敢看他。
明知是无用，明知一切昭然若揭，我还是固执地不肯开口。
“林月云私交外男的事，你从头到尾都知道。”
请您别说了。
“可是你没有阻止，甚至你还推波助澜，让这件事情越来越大，直至林月云做的事情暴露，被朕发现，林家的名声因此受损，你也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本来按照林家那迂腐的规矩，身为小姐的贴身婢女，却没有及时阻止这件事，你必定是难逃一死的，但是林家，连同你自己都没有想到，林月云私交的那个人，跟京城里的一件重要案子有紧密关系，甚至连朕都不得不重视，所以在后来林月云的事被朕得知，林家也被朕盯上，林府为了堵住下人的嘴，只能善待下人，你为了自己的出路，才选择离开林家。”
“陛下果然英明神武，什么事都瞒不过您，”我淡淡回应，“这些事确实是我一个人做的，林三小姐的事我也知道，也确实不怀好心，只想好好报复那些林府的贵人。”
想必我现在的样子已是狼狈不堪了吧。
我勉强挤出一丝苦笑。
我的解释，苍白无力。
我睁开眼睛，看着他用那高高在上的哀悯，用那样直白的冷静目光看向慌乱无措的我，这样刻薄残酷的真实，终究还是让我的心疼了一下。
这是我的报应么？
是我以恨为名行凶的报应么？
可怜可悲又可恨的——
被称之为人的存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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