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花似雪，秋水天长，转倏间一年的时光过去了，锦觅与润玉已养成了每日一同散步的习惯。晚膳过后的黄昏或是明月初升的夜晚，二人便出了璇玑宫，有时还带着一只小魇兽，沿着彩虹桥一路往下，在偌大的天宫之中慢慢踱步。天界里众多仙娥仙侍见了，总恭敬稽首，又暗自敛笑。这一年间，谁不赞一句帝后和谐，恩爱殊胜。
当邝露把这一套天界美谈告诉锦觅时，锦觅正寻思着该送润玉什么样的生辰礼物。虽说神仙寿数漫长，不到千年整寿便不大庆，可这毕竟是她醒来后成为润玉妻子的第一年。更何况，六界之事何其复杂繁琐，润玉作为天帝每日里案牍劳形，却从不让她这个天后也浸入这些纷杂的案头俗事中去，每每将属于她的事务也揽去大半。锦觅问他，便只说：“你身子刚好，润玉实在不舍得看觅儿劳心费神，这些俗务，我来做便是。”——这般体贴温柔，天底下委实难有了。凡人常说“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是以锦觅觉得，于情于理，都当送一份礼物给润玉，表表心意。
“邝露，依你之见，我该送什么生辰礼物给他呢？”锦觅用指尖轻扣着桌面，邝露跟随润玉数百年，定是了解他的。
“娘娘自打午后开始就坐这儿一动不动了，原来是在思索要送陛下什么礼物？”邝露扑哧一乐，“适才邝露说，天帝天后琴瑟和鸣，恩爱和谐，已是天界中的一桩美谈呢。如此看来，果真不假。”
“好端端地问你意见，你竟打趣起我来了！”锦觅睨了邝露一眼，“不就是散个步吗，天界里的那些老神仙日子也过得忒无聊了，成日里就盯着我编排。”
“娘娘，这是吉言。陛下在朝上听闻时，可欢喜了。”
“唉……”锦觅托腮，复又愁道：“所以，究竟该送什么他才欢喜呢？”
“邝露想，只要是娘娘送的，陛下定然都很欢喜。”
“是吗？”锦觅蹙了蹙眉，“可这是我第一次送小鱼仙倌礼物，不能囫囵了过去，定要显示出我的诚意才好。”
邝露闻言想了想，便道：“娘娘既这般苦恼，何不待陛下一会儿回来时亲自问他？”
“那不成！若是直接问他，便没有惊喜了。”
邝露微微一笑，掩下眸子里的一丝怅然，望着锦觅皱成一团的眉头，极认真地说：“娘娘这般良苦用心，准备的礼物定能让陛下惊喜。”
“什么惊喜？”润玉披着一身黄昏的薄暮，跨入殿内，“老远就听到你们谈笑了，觅儿，在聊什么？”
“我们……”锦觅没料到润玉竟突然回来，欲张口，舌头却打了个结。
“娘娘正跟邝露说，昨日与陛下同游醉月湖，有三四朵睡莲开了，觉得十分惊喜。”邝露不疾不徐，不露痕迹地替锦觅圆了话。
“是……小鱼仙倌，我看那睡莲开得十分喜人，想着什么时候移两朵到璇玑宫来，你说可好？”锦觅舒了口气，顺着邝露往下接。
“觅儿喜欢自然是好。”润玉未觉，展颜一笑，“不如咱们今晚就去醉月湖。”
这一夜锦觅意兴阑珊，醉月湖，昨日游了今日又游，瞅着那莲花也不觉得美了。她一心惦记着礼物的事，一个步硬是散得雾气沉沉。润玉也瞧出了锦觅的不寻常，驻足关心，“觅儿，你可是在烦心什么事？”
“没有。”锦觅斩钉截铁道。
这声“没有”的代价便是，夜里回了寝殿，锦觅独自在床榻上辗转反侧。润玉是天帝，六界之中最为尊贵的存在。自他登基之后，这六界上下呈送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就说前些日子，北海刚送来了一大尊血色珊瑚，据说还有震灵辟煞的功效，用刀割下一块便有浓稠的灵力流出，引得一众仙官啧啧惊叹。
是啊，他是天帝，还有什么宝贝没见过呢？锦觅愁得自己的眉心都痛了，只怪自己今晚没把握住机会——润玉开口问她时，就该说了才是，何至于夜深了睡都睡不好。都丑时了，璇玑宫大概就只剩下她和那只魇兽此刻是精神的吧。
对啊，魇兽！锦觅眸中一亮，都说凡有所思必有所梦，当初在魔界的时候，她不就看到了一个酒店老板做了个发财抱美人的梦吗？那魇兽食梦，哄它随便吐出个润玉的梦境，指不定就能知道润玉究竟想要什么了呢。
“小乖乖，你在哪儿呢？”锦觅说干就干，偷偷摸摸溜出了门，顺着自己的寝殿的方向一处一处地找，好半天，才发现那魇兽正好巧不巧地停在润玉的殿门外。
“小乖乖……”锦觅抚了抚它的头，压低了声音道：“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吐一个小鱼仙倌的所思梦给我，赶明儿我送你一根胡萝卜。”
魇兽闻声斜睨了她一眼，尥了尥蹶子表示抗议。胡萝卜？它可是一只有尊严的神兽。
“小乖乖……我是想看看小鱼仙倌究竟想要什么礼物。”锦觅好言好语地哄道，手上抚摸的动作未停，“你就看在我为此愁了一整天的份上，吐一个梦珠给我，好不好？”
魇兽抖了抖自己的耳朵，一脸傲娇地看着锦觅，似是不为所动。正当锦觅准备发起新一轮讨好之时，一个黄色的梦珠徐徐升起，那梦珠由混沌逐渐地清晰，其中似有两个人影。
“小鱼仙倌，我喜欢你。”
是她的声音。亦是她的笑靥，甜津津的，宛如春日里一株粉色的山茶。
“觅儿，我也喜欢你。”
这次是润玉的声音。锦觅从未听过润玉这般温柔的声音，如吹风的黑夜，被月亮光条相互拂荡的微音缠住了耳。
“小鱼仙倌，我们在一起一辈子，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好啊？”
梦中的润玉眸中一片酽醉，似饮了十坛桂花蜜酿。锦觅忆起，曾经润玉也用这样的目光望过她。她有些怔忡，脑袋里几根银丝般的触须开始微微遥动，正要凝神细看时，梦珠却消失不见了。
是润玉打碎了那颗梦珠。此刻的他正站在寝殿门口，脸上带着隐秘心事被一朝窥破的颓然，也不看锦觅，只沉默地立在那里。
“小鱼仙倌……”锦觅一惊，竟不知润玉是何时醒的。她拼命拾起她脑海中散落得七零八落的话语，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我没想到……我只是……想送你一份生辰礼物……”
“我愁了一整日了，都不知道该送你什么好……实在没了法子，才求了魇兽，想要看看你的梦……”
润玉不言，寂寂地，站得恍若一尊荒山中逐渐败落的神像。
“小鱼仙倌……我……”锦觅彻底慌了神，“对不起，我不该去看你的梦……我应该直接问你的……”
“邝露说，无论我送什么你都必然会欢喜。可是我想着，这毕竟是我第一次送你礼物……定要用心些才好……”
锦觅的睫毛轻闪，鼻子竟有些酸：“对不起，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傻觅儿……”润玉终于喟叹了一声，眼眸中仿佛是浪潮退去后的沉静海水，竟带着某种温柔的润泽，“你不必为你的心意道歉。你想要送生辰礼物给我，我开心都还来不及呢。”
说着，润玉拉开自己宽大的袖袍，露出手腕上系着的那根红绳。“只不过，觅儿，这才是你第一次送给润玉的礼物，你可还记得？”
锦觅一怔，伸手轻轻抚了抚月下仙人赠的那根红绳。她没有想到，多少年了，润玉竟一直将它贴身系在腕上。
“记得那时候你说，虽然我有这只可爱的鹿陪伴着，但是未免还是冷清了些。你便把这条红线赠给我，希望有人陪着我。”
这红绳一系，便是千载光阴。润玉默默地想，他也就此给自己的心上了一把锁，这把锁，除了锦觅无人可以开启，哪怕它因着时光的积累，已锈迹斑斑。窗外的云，天边的月，各有等待，各有去留，就像他自己始终等待着有一日她愿意去开这把锁，哪管它千年万年。
“小鱼仙倌……”锦觅不知自己竟何时噙了一丝泪，唇边却绽开了一小朵山茶，“你暂且将这根红绳交予我可好，我突然知道该送你什么礼物了。”
“觅儿当真？”
“自然是真。小鱼仙倌，明晚亥时我们落星池畔见，我想亲手把礼物交给你。”
“好。”润玉亦笑了，俯身抱住了她。
原来孤寂总是伴随着爱。锦觅这才明白，自己眼里噙着的泪可能是受了当初落星池畔，那一尾六界之中最无与伦比的九天应龙的影响。只是，她再也不敢轻易窥探旁人的梦境了。人寻找梦或梦寻求人，一旦未能成真，都让人无比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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