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九）

晚来天欲雪，东夷靠海，冬天就更让人熬不住，青天早早地转成了黑，海景楼灯火通明，将这冷寒隔绝在外。

掌柜撑着头恹恹欲睡，卷勾似的发镀上一层毛绒绒的烛光，总是苍白无色的脸也被这烛火映上了暖色。

鸦羽沉沉。

今天不是个好天气，所以客栈里不算热闹，光明正大偷个懒，范闲只觉眼前些微光影晃动，稍稍抬起眼皮，庆帝隔着长桌正在看他。

没了一个臂膀，又是身着单衣，纵然是大宗师也禁不住这样的消耗，以前高高在上的法相，如今也只是一张灰败的脸，范闲不是圣母，但是人就有共情能力，有些看不下去。

他打起精神，放下手随意翻了翻账本：“什么事？”

庆帝道：“你的身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范闲漫不经心笑：“陛下一国天子，见识总比小民多，应该心里有章程。”

庆帝的面庞显出少见的愁苦：“是我的错。”

范闲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我在这里，活得很开心。”

庆帝道：“看出来了。”

范闲拨了几个算盘子儿，估摸着去买材料的五竹要回来了，望了一眼紧闭的窗：“作为贵客，小店可以赠送你一件狐裘。”

“不用了。”庆帝嘴角下垂，换上郑重的表情，“我要走了。”

范闲一愣：“走？”

庆帝道：“对，有一事要拜托你。”

范闲挑眉：“我没说答应。”

庆帝直接道：“我的儿子，李承泽托付给你了。”

范闲气乐了，李承泽是他儿子，自己就不是吗？托孤戏码是这样托的？

“范闲，你像你娘，强大，坚韧，聪明。”

“但是你太敏感，太重情。”

庆帝的眼神飘了老远，浸在了回忆里：“也许你不信，你娘她……比你有手段，比你决绝。”

提及老娘范闲终归有些黯淡的，陈萍萍和范建总说叶轻眉是个奇女子，爱戴她的不计其数，丰功伟绩如何光环，但这些都成了过去。

听到庆帝提起来，却是截然不同的描述，心思通透一下就懂了这‘决绝’指的是什么。

也是，人家两位亲王兄弟，说狙就狙了。

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权利的原生态周而复始，所有人都是牺牲品。

“范闲，承泽就交给你了。我欠他。”

“虽然我也欠你，但你的债，只有等下辈子还了。”

庆帝说完，呼出一口气，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他步履蹒跚地来到门边，最后看了一眼影影烛光里的范闲，打开门，冷风顿时灌了满脸。

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雪，洋洋洒洒的一大片，落在他颓然的碎发之上，没有像以前一样化开，反而一坨一坨地越挂越重。

他已经没有人气了，雪花只当他是个物件。

范闲心中莫名一惊，从屋里追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想了想，把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来递给他：“我不想以后夜夜梦见这一幕。”单薄缺了臂膀的老人踉跄在大雪中等死。

他怕自己后悔。

‘这么大雪，要是当时给他一件狐裘就好了。’

如若不这么做，这句话肯定会在脑子里响彻万遍。

庆帝接受了这份好意：“走了。”

范闲问道：“去哪里？”

庆帝仅剩的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到处去看看，杀一些恶人，积一点德。”

他看出了范闲的关心，叹了一声他的善良：“陈萍萍残了双腿尚且活到现在，我不过是没了一只手臂，死不了。”

范闲是恨庆帝，但眼前这个可怜又可恨的老人极端刺激着他的眼膜，看到的直观进了心里，他怔怔地，本能抱了一下这具干瘪的残缺的身躯，像为一个普通的客人送行：“保重。”

庆帝嘴角忍不住弯起来，示弱永远能抓住范闲的弱点，他这样的行径，想必范闲以后想到他恨不起来了。

这样就好，黄泉碧落，只要你不再恨我。

庆帝垂着眸，满天风雪难进那双深潭，仅有的余温留给了身后的少年：“再见。”

再也不见。

一夜风雪涨高楼。

第二日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的金色看上去暖洋洋的却没多少温度，海景楼里依旧置着碳盆，烟花炭没有烟火气，整个大堂暖融融的。

范闲托着腮，无意识地拨弄着面前的算盘珠子，如玉的手啪嗒啪嗒地穿过圆滚滚的木珠，时而轻点，时而撩拨，若那珠子是个人儿，此刻必然是面红耳赤。

“范闲。”五竹从窗口进来，“他已经走远了。”

“哦。”范闲应了一声，没有死在东夷就好。

五竹淡淡道：“你若不放心，我可以带他回来。”

范闲摇头：“算了，他做的事岂能就这样一笔勾销？”

五竹道：“随你。”

范闲得了想得的消息，推开算盘：“出去走走？”

五竹拦在他面前：“选谁？”

范闲瞪大眼睛：“什么？”

五竹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你选谁。”

“叔！”你不是机器人吗！？怎么也来凑这热闹？

正是因为是机器人才不知道点到即止，五竹不依不挠，抓住范闲手腕，就是不放他：“选谁。”

范闲无奈：“叔，我都这样儿了。”半机器人和机器人才能一块儿啊，“不然以后他们都白发苍苍，我还这样子，不成妖怪？”

五竹一顿：“在别人发现端倪之前，我带你走。”

范闲随口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他快走几步，发现五竹并没有跟上来，疑惑间转头对着原地不动的五竹道：“快走啊，去堆雪人！”

五竹偏了偏头：“一会儿范建陈萍萍要来，我要去准备汤底。”

范闲已经走到门外，白茫茫之间站定：“这事叫老二去做不就行了？正好，他爹要我好好‘照顾’他。”

五竹脸上快速转过一丝笑意，胸腔里唯一不是钢铁做的心脏快速跳动：“好。”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