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闲随手夺过一个宫女手中为大臣斟酒的酒坛,举坛而饮。
那坛口极阔,范闲喝的又急,有不少酒液顺着他脖颈倾泻而下,粘湿了衣襟。一时间,宽阔的金殿里飘满了醉人的酒香。
范闲纸来!
范闲墨来!
众人或不借或鄙夷,庆帝却饶有兴致的挥手让人照范闲的吩咐,呈来纸砚。
侯公公范公子若是要作诗,老奴斗胆愿为你抄录!
范闲哈哈大笑,他此前已经带了三分醉意,此时急酒一催,更是面色红润,双眸晶莹润泽,身子摇晃不停。
范闲您一个人可抄不过来。
皇帝兴味盎然,太子疑惑不解,二哥持中观望,舅舅眉头深锁,只有我知道范闲要以何种方式,让众人辨明他和庄墨韩谁才是真正的诗者。
此时入夜不久,夏末夜风并不如何清凉,但场间的气氛却有些类似于战场之上鼓声渐起。
…………
…………
范闲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刹那间,那在记忆中已近乎枯竭的水源再度丰沛,挟着万吨泥沙自远眺之处滚滚而来。
我仿佛又站在了壶口瀑布边,水流激起的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母亲河湿润的水分子拍在我脸上,范闲的声音铿锵而温柔。
范闲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范闲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伴着这一句,我立刻满饮了一杯。痛哉!快哉!
范闲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范闲……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范闲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范闲举杯邀明月……葡萄美酒夜光杯……白日放歌须纵酒……
酒意上头,范闲一口气念了十来首有关酒的诗,往日清俊的脸上已露癫狂。我也没好到哪去,他念了几首,我就喝了几杯酒。
恍然间,大殿正中范闲孤独的身影,与千年前让力士脱靴,贵妃研墨的太白在我眼中不断重合。
此刻,他是李白、是杜甫、是陆游、是苏轼;是上下五千年先民口口相传的歌,是纵横天地间驰骋不息的风;是转瞬而逝的楼兰,亦是国祚永延的长安。
我的眼眶渐渐红了,那植于DNA深处的民族豪情,忽然在这一刻从无数毛孔中钻出来,顶的人心里饱胀而酸麻。
从商汤到武丁,从周天子到秦始皇,自李世民到赵匡胤。几千年来,朝代或许更迭,但人,一直是那群人——炎黄子孙,华夏后裔。他们在这片土地上勤勤恳恳,繁衍生息,创造过一个又一个文明,迸发出一次又一次奇迹。
时空似乎在此时被范闲撕开一条裂缝,使得这个世界的众人透过裂隙窥见中华民族灿烂文明的一暼。
听着他口中诵出的一首首诗,连庆帝脸上都有异色,众大臣更是震惊与无法置信。一诗如何,大家都是有耳朵的,世上奇才颇多,但溯古以降,也断然不会有像今天这般的景象。
众人已听傻了看傻了,可范闲还在继续:韩昌黎渴求伯乐;柳三变奉旨填词;岳武穆怒发冲冠;鉴湖女侠不让须眉……
范闲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谁能比李白更洒脱?
范闲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谁能比苏轼更豪迈?
范闲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谁能比李清照更婉约?
千古风流,岂能以一人之力敌之?
酒精的作用下,范闲渐渐有些睡意迷蒙,他的声音已不像刚开始那样铿锵,有些含糊的念了最后一首:
范闲前不见古人,
范闲后不见来者。
范闲念天地之悠悠,
范闲独怆然而涕下……
安静,一片安静。
让我回过神来的是手背上点点滴滴的湿凉,原来我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还好有范闲,幸而有范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