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杀死那个神明（十八）

瘟疫这场战役打了有半年之久，皇帝曾一度下令封城，百姓们在黑暗病痛中挣扎、徘徊、迷茫、绝望……终于等来了胜利的曙光，太医们回宫途中累得直接坐在轿子里就睡着了。

人们欢呼，庆祝，将疫情结束那天定为“天祭”，意为感谢上苍，感谢神明，缅怀纪念在这场战役中死去的人。

又是一年，皇帝遵守约定，在全国各地建立了颜嵇娘娘庙，共计百余座，增加信徒上千万。

苏慕成了一位真正的神，短短一月就修成了金身，经常会变成世家公子或街头乞丐或寻常百姓，混迹在大街小巷，美名其曰：体验人生，感受世间百态。

当他作为世家公子时，所有人看见他都很热情，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带着他去玩去混，尽管里面并没有多少真心。

当他作为街头乞丐时，出入客栈、茶馆、酒馆等场所，经常会被人大骂一顿赶出来，脾气不好的甚至会动棍子把他架出去，理由是：影响生意。

也会有好心人会给这么一两个铜板或者一些吃食将他打发掉，乞讨是最难的，你必须要放下所有的尊严，所有的骄傲，跪着去求路过的人，或者表演个什么才艺，但实际上苏慕什么才艺也没有。

当他作为寻常百姓时，他需要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而愁，会需要把自己每天的花销都记下来，会扣着那么一点钱，好久才舍得买点好吃的，好穿的。

每个时代为了活下去都不容易，有的操劳半生，也依旧默默无名，有的一出生就受到万众瞩目。

人生的起点都不同，谈何公平？

没有公平，最公平的就是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最公平的就是在死亡面前谁都逃不掉。

苏慕在皇宫里也有一座专属于他的神宫，好大一座宫殿，只有他一个人，外面围了一圈又一圈的士兵。

皇帝说这些只是为了保护他，但苏慕心知肚明，那些人都是用来监视他的。

包括他出去的时候也会有人暗中跟着，或许被派来保护他的人还会吐槽——这人是不是有病，好好的皇宫不待，非要跑出去受苦。

十年过去了……

没人知道皇帝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长生，明明很多人都挣扎着想要死。

他会把苏慕请进宫里也是为了长生，他坚信，如果苏慕是神，那么一定会有办法。

一年一度的“天祭”到了，这天，皇帝亲自来到神宫，还是当初不怀好意的样子，连眉宇间都隐藏着阴谋心机，他说：“颜嵇，今日天祭，你可愿与朕出去走走？朕好久没出去过了。”

苏慕经过这几年，已经很能掩盖自己的情绪了，也很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只见他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疏离又亲近：“好。”

天祭这天，皇城脚下是最热闹的，有杂耍团，有猜谜语，有各种零食小摊，有说书的，有驱鬼天团。

所谓驱鬼天团，就是一群人，戴上鬼面具，手牵着手跟着节奏起舞，嘴里吟唱着圣歌。

这让他不禁想起来，几年前，那些戴着鬼面具执行祭祀的村民，莫名觉得讽刺。

皇帝带着他来到一处酒楼，包上最好的雅间，透过窗子就可以看见外面的载歌载舞，烟火绚烂，可以听见欢声笑语。

似乎确实挺美好，安逸的。

“颜嵇，你考虑的如何？”皇帝悠然自得的给自己斟上一杯酒，也给苏慕来了一杯。

苏慕看着面前与清水别无二致但又芳香四溢的名贵酒，他想，这酒也不是他能喝得起的。

所以，他迟迟没有喝下，只是问了皇帝一个问题：“你不信神，不信天，又为何信长生？”

皇帝举到嘴边的杯子顿了顿，直到他喝完一杯又一杯都没再说话。

然而苏慕却终于第一次听见了他的心声——朕要等一个人。

等谁？

窗外的世界热闹安乐，窗内的世界凝固危险。

“你要知道，你现在所得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朕随时可以拿回，并毁了你。”

皇帝喝下最后一杯酒，没头没尾的说了这么一句，这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他仿佛没意识到，以苏慕现在的能力，随时能让他活不过第二天，这位曾经傲慢冷漠，机关算尽的皇帝这一刻变得很颓废，很脆弱，只会用这么一句不算威胁的威胁来控制苏慕。

又或许他早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只要他在死前下令弑神，那么苏慕照样会变成人人喊打喊杀的邪神。

苏慕也从来没有信任过皇帝，他这五年一直在为将来做准备。

长生不老？哪有那么好的事？

他口中的长生不过是建立在苏慕的血肉之上，就如同唐僧肉一样的道理，他坚信，割了苏慕一块肉，自己就能变成和苏慕一样的长生。

实际上，就算是颜嵇本人都没能活过长生。

生活在深不见底的皇宫，他没有一刻是放松的，每日每夜，他似乎都能听见从远处传来的求救声，哭喊声，咒骂声，能听见地牢里，被关押的人咬牙忍受着酷刑。

他们连死都死不了，活在恐惧里，活在绝望里，活在黑暗里。

那些是什么人？

——是当初村子里的村民。

这就是他们太过相信带来“希望”的皇帝的后果。

皇帝把苏慕请回宫时，亲口答应会救他们。

结果，救是救了，转眼又把他们带进了另一个深渊。

他们成为皇帝要挟苏慕的筹码，所以皇帝不会让他们死，总能在他们奄奄一息的时候把他们救回来，再继续折磨。

我当初也没想让他们活着，苏慕想，在那些村民拿着利刃，打着神的名义杀人时，我就想让他们死了。

但里面还有很多无辜的人，有他亲手撮合的夫妻，有他冒着被ooc的风险救下的小孩儿……

阿劭，哥哥可能要等不到你回来了。

我向来不是什么普度众生的神佛，但我应该救他们，不是出于什么人设，而是出于我那为数不多的良心。

时间没机会让他犹豫，很快，就有大臣汇报说，南方出现了旱灾，北方出现了涝灾，情况紧急。

皇帝没管，他只又问了一遍苏慕：“你考虑的如何？”

“等我解决完这次的事，我答应你，让你长生。”

皇帝笑了，大手一挥，允了！

“串儿，是时候到了该使用上个世界的小礼品了吧？”

烤串：[是的宿主，您随时可以使用。记得给评价哦亲！]

他飞身到最高处，俯视人间。

痛苦的，祈祷的，绝望的……

——“拿来！你个女人要吃什么东西！”“滚！再敢抢老子的干粮，老子就把你下锅煮了！”“小杂种！跟你老娘一样恶心！”

——“快！抓住我，别被大水冲走！”“神明会保佑我们的！”“我这儿还有一点吃的，一人一半吧”

……

危险是最能看出人们真实嘴脸的。

“招阴阳”一出，日夜颠倒，乾坤无常，北水南引，万物复苏，可说的上是神器了。

可惜，苏慕没能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知道刺眼的光芒升起，大地陷入黑暗，随即又恢复了光明，天上多了一道彩虹。

离皇宫有几百公里的林劭正坐在军营里，谋划下一步，突然天黑那一瞬，他心有所感的摸了摸挂在颈项，被他保护的极好，连一丝血腥气都不肯沾染上的红枫。

喃喃道：“哥哥……”

他入军三年，三年来他无时无刻都在提升自己的能力，无时无刻都在想哥哥，他拼命杀敌，磨光了自己年幼时的天真。

身受重伤时，他不敢死，因为心有牵挂，全凭意志在与病痛抗争，与敌人厮杀。

我要活着回去见哥哥，他想。

因为屡建奇功，他被封为一等大将军，守住边疆，手握兵权。

他这么拼命不仅是为了皇帝的命令，也为了守护这个哥哥喜欢的人间。

他也一直没放弃打听哥哥的消息，知道那皇帝为他建立了百余座神庙，知道他被困在那偌大的皇宫。

他没法与哥哥取得联系，因为狗皇帝不允许。

那皇帝的警惕心非常高，而他心急如焚，他知道哥哥过得不好。

灾难过去，皇帝再次来到神宫。

“让我见见那些村民，这是最后一个请求。”

“可以。”皇帝一点不着急，也没说任何话来催促。

带着他去了大牢。

时隔多年，他再一次见到了那些村民，他们蓬头垢面被关押在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两眼无神，满身狼藉，鲜血滴答滴答的，身下凝聚了一摊血水，已经毫无意识了。

“想给他们一个痛快吗？朕知道你恨不得他们死。”旁边人立马双手递上了一把刀。

皇帝把刀放进苏慕手里，紧握着他的手，毫不迟疑的捅进了面前一个人的心脏里。

鲜血溅到了苏慕的手上，苏慕心神俱震，面色苍白，只听那皇帝犹如恶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看，他是因你而死，你亲手杀了他，亲手杀了曾经信仰你的人，很痛快吧！”

皇帝放下他的手，接过旁人递上的白布，漫不经心的擦着手，“你若是不答应，每一天，你都会亲手杀死一个人。”

苏慕终于握不住刀柄，颤抖着扔掉了手里的刀，哐当一声，在地牢里十分刺耳。

这一幕就像打开了被封存在他记忆中的魔咒，他开始剧烈的呼吸，好像即将溺死在水里。

救我！救我！救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