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稳态

特殊病毒灾害防治局，底楼的巨大厅堂面对着北方。尽管室外热得像在赤道，但楼里却冰冷异常。薄薄一道森严的光耀眼地射进了窗户，搜索出了实验室的玻璃器皿、镀镍橱柜和闪着凄凉的光的试管。荒凉回应着荒凉。工作人员穿的制服是白色的，手上戴的橡胶手套死尸般煞白。光线冻住了，冻死了，成了幽灵。

“抗体”局长茎道修一郎和副局长莫兰特两个人站在防治局的休闲室里，里面空气畅通，舒适宜人，还装有6部监视器，屏幕上显示出一条条非常缓慢地移动着的传送带，满满一架试

管正在进入一个巨大的金属柜，另一架试管架也在逐渐露出，机器发出轻微的嗡嗡声。一层层蜘蛛网样的钢架长廊从各个方向朝黑暗里模糊了去。

这休闲室看起来就像一间小型的航空地面指挥中心。而且就和实验大楼里的所有房门一样，用安全卡才能打开。

“关于疫苗，我想和您谈谈。”莫兰特说。

茎道修一郎慈父般耐心地看着他。仅仅是这样，莫兰特已经觉得脑门上冒出了一片汗水，一直顺着头发流到脖子后面。

三十六岁莫兰特的心里非常清楚，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一直都在为茎道修一郎效力。他从研究院一毕业就参与了启示录病毒的研究，茎道雇用他或许是因为他在茎道的研究团队里工作过，现在他从无名小卒一路做到副局长的位置也多亏茎道修一郎的提拔。他很清楚向茎道提出质疑意味着什么，但他还是继续说道：“我认为您真的应该考虑一下我对下一阶段的建议，我们的疫苗该改进了。十年间我们对启示录病毒的研究几乎是止步不前，现在对第四阶段以上的病人完全没有办法，而我们的疫苗只有在长期定时注射的情况下才对初级阶段起效。”

“是啊，你说得有道理，”茎道说，“但这又不是我说了算啊，莫兰特老弟，你也知道我们的科学家都在全力以赴，进行疫苗和虚空基因的研究计划，来分析人类DNA的结构。十年的时间不算久了，启示录病毒的研究可能需要全世界的实验室竭诚合作，干上不知多少年才行。这是个宏大的计划，就像制造原子弹的曼哈顿计划一样。”

莫兰特显出一副气馁的样子，随后郑重地问：“前几天，资料室失窃了对吗？”

茎道微微一笑，那种愉快的表情很让人感到很安慰：“不算是失窃，不过是两个来汇报工作的人，误入了资料室，什么资料没有丢，不过规定就是规定，只能把他们关起来了。”

茎道的回答完全没能堵住莫兰特的嘴。

“我听说，他们是想拿走樱满黑周博士的研究笔记，”莫兰特绷紧了嘴唇，显得有些不安，“所以我在想，可能樱满黑周博士的笔记会有研究价值，或许能为我们的疫苗改进提供帮助呢。”

“你这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没有这回事。黑周在十年前的确研究启示录病毒，留下了一些资料。但那是十年前的研究成果了，早就过时了，”茎道皱起眉，阴沉着脸，一丝阴影片刻间掠过了他的眼睛，声音中有种莫兰特从未听过戾气，“难道你认为黑周一个人用那些老掉牙的仪器闭门造车地搞研究得出的成果，会比我们整个团队的研究，甚至是研究了十年后的成果更有价值吗？”

茎道的样子有些可怖，莫兰特竭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害怕，但还是不禁后退了一步。

茎道顷刻间恢复了平时深沉而稳重的样子，他按摩着他的两道浓黑的眉毛，露出内心痛楚的神情，好像在为黑周的事感到悲痛和惋惜似的。

“抱歉啊，我失态了。樱满黑周是我的好友，一想起他我就难过。黑周在上学的时候的确称得上是天才，但他这个人为人太固执太自主，不爱团队合作，我曾想帮他与我们的团队牵线，但他并不理睬。要是他和我们一起研究，说不定就不会意外去世了，唉。好了，我干嘛冲着你伤心呢，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莫兰特点点头。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保密工作做的太好了，保密过头了。技术部为我们设计一个新实验室就会花整个设计小组一年多的时间。由于我们不告诉他们子系统的用途，使得整个工作倍添困难。其实我们完全可以给他们更多信息。现在我们只给他们设计参数，根本不提供任何关于使用的细节，他们只能盲目地工作。现在系统已经完成并在运转了，但这系统却有许多缺陷，这也是必然的吧，我们还能期望些什么呢？还有像是樱满黑周这些前辈们的研究资料，保密等级都高到了连杨少将都无权知道的地步，明明有现成的理论可以用，我们却必须从头研究。那些资料，真的有必要保密到这种程度吗？我们的进行研究的程序太繁琐了，想要开始一个新的研究项目需要资助申请书、无数份表格和批准，还要通过程序委员会、系主任、资金委员会，如果需要增加工作空间或者增加助手还要花加倍的时间。我们不该把感染者们宝贵的治疗时间浪费在填写表格和与委员会打交道上面的啊，这种程序可以省去一半吧。”

“但是，这不就是大家都想要的稳态吗？”茎道说着，用手臂搂着莫兰特的肩膀，“老弟，如果你不在意的话，我认为你可能太紧张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咱们辛勤研究，总算是研究出了启示录病毒的疫苗，这可是造福全世界的成就。十年间疫苗没有多大进展，在这个时候你有些紧张、疑虑是自然的。可是我确信，全世界都对此感到完全满意。疫苗现在成了稳定社会的一种重要手段。你忘了吗，我们的首要任务是稳定社会，将一切，包括病毒在内，稳定在此时此地的水平，对我们所有人都最有利的水平。如果病毒能被完全消灭，感染者能完全康复，那要我们还有什么用呢，GHQ的统治又如何维持？花多上一倍的时间、金钱和精力去生产有所改进的疫苗，那能有什么好处？”

莫兰特的表情从惊愕变成犹疑，最后又变成了无声的恐惧：“有什么……好处？维持稳态？我真是弄不明白了，我们这是在欺骗自己。”

茎道点燃香烟深吸了一口，喷了出来，烟雾弥漫，在烟雾的后面，他的眼睛闪着轻蔑而倨傲的光。如果他刚刚的礼貌只不过是出与客套，那么这种客套现在已经完全消失。他用居高临下的目光看着莫兰特：“我能说的就是这么多，而且这种方针也是杨少将的意思。日本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病毒是辅助我们地位的工具，干嘛要费力消灭它呢。想想看吧，老弟，科学家的工作需要什么？需要时间，需要金钱，这些研究所都能提供给你，就算疫苗搞不出什么名堂，你们得到的待遇也不会有丝毫降低。”

莫兰特无言以对。

茎道的通讯器响了，他走到一边去接电话。莫兰特琢磨着另一种方式来据理力争。事实上，“抗体”的事全部由茎道修一郎说了算，哪怕是他这个副局长也是处于人微言轻的处境。

常常有一些人来指使他，命令他该做什么，而且他也曾多次承受过可怕的压力。加上工作本身也发生了偏移，所谓的防治局根本不是国家的知识中心，把它看成中心的想法本身就很荒谬。这里是一潭死水。从失落的圣诞以来，所有真正需要的研究都不可能在这里发生。

哪怕仅仅想查阅一些有关启示录病毒的研究资料都很难实现，因为通行卡只有启示录病毒的初代研究者才有，到今天，有权限的就只有包括茎道修一郎，去世了的樱满黑周在内的寥寥十几人而已。

“去大岛的事都安排好了？嗯，做得好，”茎道对着听筒说。他听了一会儿，冲着莫兰特看了一眼，又接着说，“好的，可以。我们稍后再谈。”他挂了电话，“我们刚才谈到哪里啦，莫兰特老弟？”

莫兰特厚着脸皮想再试着说服茎道，但茎道又摆了摆手。

”请原谅，莫兰特，”茎道说，话中流露出不耐烦的语气，“我真的明白你的看法，可是我必须坦白告诉你，我认为没有理由将对大家都好的东西加以改进。现在的疫苗就是符合自然法则或是客观必要性的。我们将来或许会做其他的改进，控制病毒，或是为其他目的。但是现在，我并不认为只因为你觉得这样做会更好，就应该改进。如今的疫苗让我们这个社会非常稳定，这才是我们的职责。”

说罢，茎道便面带微笑地打开房门，让他出去了，心里盘算着是时候再从的无名小卒里挑一个提拔提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