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2029年，日本，大岛。

海水的波涛反射着黑蓝天空的冷色，天空繁星闪烁，夏日多变的浮云从白天那磅礴的气势变换成婀娜多姿的艳丽和温柔。雪堆似的浪打击着高耸的崖石，一团团泡沫花朵环绕大岛，空气中有像牛奶蒸汽似的白雾，许多小巧玲珑的白墙红顶，嵌着棕色细木护墙板的小屋层层叠叠。

这是日本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

一根白线在大海和高山之间延展。

锋利如刀的陨石块劈开如一块硕大无比的通体透蓝宝石的夜空坠向地面，落入四面都是浅碟状宽大缓坡的盆地。翻开大气形成的闪亮火花就是破开宝石所带出的粉沫。撕裂空气的擦擦声音为狰狞的夜增添了一些恐怖。

后来人们称那块陨石为起源之石，因为它是启示录病毒的起源，宇宙送给人类的“礼物”，降落到头顶的末日审判。

星球希望人类进化，启示录病毒就是淘汰的方式。第一个感染病毒的女孩会成为“夏娃”，在她选择“亚当”后，这种病毒就会扩散到全世界。在那之前，这一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日本爆发了“失落的圣诞”——区域性的启示录病毒蔓延，随后日本陷入混乱。处于无政府状态的日本，受到了由超国家之间所组织成的名为“GHQ”的组织的武力介入并接受其统治，东京的六本木更成为被封锁的地区。之后日本更是失去了独立国家的实质权力。

时光流逝，10年后的2039年。

名存实亡的日本，一直被支配者的恶意完全笼罩着，不见曙光的暗夜中断壁残垣荒芜一片。痛楚随处可见，绝望如影随形。弱者没有任何反抗之力，只能任由对方吮吸自己的骨血。

有人渴望能够生存，有人希望制止纷争，所以他们站了起来，少年同样置身其中，而且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少年已经开始率领着他们。

名为“葬仪社”的反抗组织成立了。

反抗原本是不存在胜利，也不存在失败的战斗。俗话说兔子急了会咬人，可没有哪个人是被兔子打败的吧，咬了人的兔子，等待它的应该只是被蹂躏致死的命运，双方的实力差距足矣导致已方败北。

所有人也都有这个觉悟，在他们看来只要站起来反抗就已经是胜利了，只要这样他们就不会成为历史长河中的瓦石一砾。为了自己所信仰的东西而站起来，就算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成了牺牲品也是值得的，想要世界从昏睡中苏醒，这也是必要的关键的牺牲。

……本来应该是这样。

从站起来的那一刻起就胜利，同时败北了才对。可原本朝来暮散、如同浮云般不可掌握的胜利，却一次次被少年抓住了，没有人知道这是奇迹还是神明意志的安排。因为少年的存在，他们拥有了本来绝不可能存在的胜利的可能。

所有人都对胜利狂热不已，深信不疑。人们相信少年的威光，也相信胜利中有自己努力的成果，并对此骄傲着。绝境中一次次获得胜利的少年被誉为天生的王者，成了广受崇拜的偶像。对于人们这种纯粹得几乎愚蠢的想法，少年也很是苦恼。

『哪有什么奇迹？费尽了心思和谋算而已』

少年所引发的“奇迹”明明是穿过满路荆棘挫折，趟过无数狂怒激流才取得的。

他将这样心事向一直辅佐着自己的军师坦白，尝试要解决问题。对方倒认为这是将牺牲降到最低的最好方法。

实际上对有牺牲者的战斗害怕得不得了的少年接受了这个办法，理由仅仅如此就够了。

实际上做个拯救日本的救世主这样的理想，他无法移入感情，对成为凌云直上、万人之巅的王者也没有特殊的使命感。

激励着他的只有年少在大岛生活的时光和与同伴们一起战斗的每一天。不是身为人类的统治欲望，不是对信仰的陶醉。

恙神涯并不是天生的王者，他没有用别人的生命换取胜利的勇气，所以他的目标就是小心谨慎地，用最小的风险确保胜利和生存的权利。如果自己能强到保护他人，代替别人受伤，那是再好不过了。

但他和其他人从出发点开始就是有差异的，人们期盼的是梦想实现的未来，少年则是把所有的一切投入到刹那的瞬间。

在最初少年变强的目的只是拯救那个第一个感染了启示录病毒而毁灭的少女，因为这件事的希望太过渺茫，必须一点一滴的追寻。少年接受了这一点并且一路走到了现在，在“拯救少女”这个愿望的基础上衍生出了其他愿望。

不愿见到身边有人哭泣、受伤、死亡，所以他希望保护目光所及的所有，想要这样的话就只有回应大家的期待了，他那么想着吞下了不安。

不是放心地以王的身份成长，以王的身份驰骋这样简单。对于少年来说那是将事件先后顺序倒转的恶毒把戏，命运让他在很早就获得了人类不可能达到的盛名，所以他必须用尽一生，去不断追寻获取与之相称的功勋。这应该是早就预料到的状况吧，从决定战斗的那一刻起，作为少年的恙神涯就死了。

所以拼死地努力着，把做得到的事情，在做得到的范围内拼命去做，以人类的躯壳去做但凡人类都做不到的事。

战士们会追随的只有强大的领导者，而少年似乎具备这样的条件。

支配者和被支配者，人类是只有一方能得到幸福的生物。少年成为了背负王这个虚像的不幸生物，一直以完美地存在为目标的不完美的存在。

人们毫不体谅的擅自将梦想、希望和未来全部寄托到他身上，通过王这个称号。大概没人会认为少年和自己一样是“人类”吧。让谁来为他的痛苦和压力负责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为了胜利必须获得强大的力量。虚空基因正是孕育着奇迹的力量，是人类恐惧、憧憬，并最终研制出的神之武器，能赋予使用者一种力量，也就是所谓“王的能力”。因为它可以解析人类基因组中的内含子编码，将隐含于其中的力量转化为拥有形体意识的“虚空”抽出。

恙神涯对此力量志在必得，但被病毒支配了的“夏娃”却不愿意他获得这份力量，最终他与虚空力量失之交臂。

之后就是高昂代价的连锁。

争斗很快就不限于葬仪社和GHQ这两个政权了，所谓的“淘汰”是全人类共同的敌人，某种无可挽回的事情正在发生，战况只能说是压倒性的不利，人类无法与星球的意志对抗。

淘汰的终点，人类会舍弃肉体枷锁，灵魂物质化。围绕资源的争斗全部消失，情感和私欲也会淡化，一切都会变成毫无意义的东西，完美的和平被不分善恶地给予所有人。不用再去争斗，也不用去伤害谁，不会发生任何争执与纠葛。完完全全的乐土。

但是这样的结局并没有到来。

恙神涯作为唯一一个世界将会变成什么样子的存在，被赋予了阻止其实现的权利。

为了拯救大多数人必须有人牺牲，被拯救的一方要多于牺牲的一方，这样世界才算被拯救。

哪怕包括他在内的人们成为牺牲品，只要能回避所有人都灭亡的结局，付出什么都不为过。

如果他在成就默示录之前就被打倒，被迫成为“夏娃”的少女和世界都能得救。所以他拒绝了自身的解脱，成为了所谓的“亚当”。把至今为止掌握的东西全部抛开，以灭世者的形象向全世界发起挑战，然后败北。

教堂薄壳般的穹顶正中有三个大门，中间的那个是主要通道，内部是轻盈裸露的菱线飞肋骨架穹窿。高大、宽敞、明亮，若干层次逐步向内收缩的门道，每层都有精美的雕像。

整洁肃穆的建筑弥漫着奇异的安详，是飘扬着异样的非现实的空间。

这里正是淘汰的终点，被拯救了的人类没有一个会来到这里，将要在这里死去的，只有身为“夏娃”少女樱满真名和恙神涯两个人而已。

恙神涯被击败。至此，战斗结束。

后世会如此流传吧。

被昔日同伴讨伐，被所有人憎恨而死去。这是对他背负罪恶的报酬。

这样的结局，明明接受了的，这也是所期望的，为什么还是会失望……没想到会，如此失望。

如果可以不用回头，不失去尊严，沿着自己走过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以葬仪社首领的身份完成这份义务该多好。

但成为亚当这条道路是正确的，涯从来没有怀疑过其中的意义。只是偶尔向过去的道路看上几眼，然后为自己舍弃的东西感到失望或者落寞而已。

虽然这是早就做好心理准备的残酷现实，但真正身处其中时才理解到留恋。

等待没有救赎的未来是很痛苦的，就好像被高高的围墙围起来似的，有难以言喻的寂寞。看着所有人都成为了敌人，每分每秒的难以忍受的永恒，不过此刻终于要结束了。

紫色结晶蔓延粉碎着，吞没天空，最后一丝光也消失殆尽。涯已经濒死，这里会分崩离析化为尘土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他并不吃惊，也不害怕，平静地注视着一切。结晶渗入教堂，从窗户慢慢浸透到两个人脚下。

离崩塌还有一段时间吧，碎裂的声音很遥远，接下来就只需要闭上眼睛等待死亡就好。

涯将真名拥入怀中。感觉到真名靠的更近了一些，涯更加抱紧了她，两个坠落到失意底端的人，这样相拥在一起，可惜他们的心都是冰冷的，都不断重复着自我毁灭，连彼此温暖也做不到。

『到头来，还是孤家寡人罢了』

涯衔了一丝苦笑看着真名，轻声说“对不起，我没有能力救你，我……”

喉咙里拼命挤出的声音虚弱得像吹过空谷的风。

感染病毒成为夏娃绝非真名所愿，她一直期待着可以得到拯救。

所以真的是很遗憾，对于自己将要死在这里感到遗憾，对没有救她感到遗憾。

“有什么对不起的？不能活下去这件事，你也是一样的吧。你一直是我的，只属于我的骑士，这就够了。”

涯低下头，看到真名清澈的笑，这一刻，她是涯记忆中那个真名。染血的生涯，在最后迎来了令人不敢想像的温暖。这样的话涯也不再遗憾而是由衷地满足了，只希望彼此在死后都能找到一处温暖明亮的地方，安慰现实中的冰冷。

“那么我就给你点报酬吧。”

“报酬？”

就好像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似的，涯迷茫地注视着真名。

只是为别人祈求，并不期待他自己的报偿，与憎恶战斗，与悲哀战斗，与绝望战斗，毫不犹豫地做出这些不会有回报的事的这个少年，知道他立下了怎样崇高的誓言，闯过了怎样荆棘道路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吧，所以如果自己不给他报酬，还有谁会给他回报呢？

真名这样想着，轻声问：“其实你觉得我做错了对不对，虚空基因那件事。”

痛苦的蔓延滋生里，涯无法体会自己心境，他也不知道真名的选择是对是错，似乎是从夺取虚空基因开始，一切就开始不同了，所以只是不止一次的思考过，如果真名在那时做出不一样的选择，命运会不会多多少少有一些改变。

“那你就去试试看吧。”

时空断裂，有如同沼泽的魔爪抓住了他。

“真名——！”

呼唤传达不到，也无法听见，什么都看不到。

上千种不连贯的念头掠过脑迹，似乎他已经停止了呼吸。

一切仿佛都变成了很遥远的梦，黑暗中亮起彩色的光霓，一切都黏黏地融化在白雾里，连风也被光芒填满。

如果现在的一切是梦，那么现实是会失而复得，还是重蹈覆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