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锁麟囊

等到三庆园恢复演出的时候已经是三四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大片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北平，北平城死死沉沉的，早没有了前些年的繁华富庶。诚然前些年的北平也不是那么的安生，但比起现在的北平，绝对是天差地壤之别。北平城里的人走了挺多，还有很多人是想走也走不掉，日本人日日巡街，几处城门都守着人，只让进不让出。

北平城是出不去了，可老百姓也不能不做生意啊，不做生意哪来的钱养活自己？街道上，人熙熙攘攘的，有零星摆摊的，也有开门做生意的，总是比日本人刚刚占领北平的那几个月要好点。再不待见日本人，可眼下这些老百姓又能怎么办？哪个人是想死的，只要有活着的可能，世人哪个愿意去死。

三庆园没打算离开北平，那群爱着张云雷的姑娘们不知道从哪儿打听来的消息，也跟着不肯离开北平。有的一家都留下了，有的拼了全力让家人离开。张云雷说过，姑娘们是他的家人、是他的朋友，她们啊，心疼这个跟她们差不多大的三庆班主，更舍不得离开他。

三庆的第一场演出，开票的时候，还是一如往日的一抢而空，好多熟悉的面孔都出现在了小园子里。有几个姑娘是带着照片来的，照片上是她们的朋友，死于这一次战火当中的无辜的老百姓。姑娘们记着她们，记着她们说的要赶上二爷的每一场演出，记着她们说的要聚在戏台下喊着“相思赋予谁”，记着她们说的要给二爷送礼物，记着……

分明台上说着相声、抖着包袱，一片笑声之后，台底下好些姑娘都低低的掩面抽噎着。哭什么呢？说实在的，其实连姑娘们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一进三庆园、一见到台上的角儿，她们就忍不住。

三庆园温馨的就像是她们的家，在这里可以刨开外面的所有俗世纷争，这里就像是姑娘们和角儿的世外桃源。

“接下来请欣赏京剧唱段《锁麟囊》，表演者：张云雷。”报幕一出，台下登时掌声如雷，迎着她们的角儿一步步登上台来。

张云雷依旧是一身素色的条纹双排扣大褂，大褂崭新得跟新做的没有什么两样。这是上午场的最后一场表演，前一场演出是他和杨九郎一起说的一段《歪唱太平歌词》。他太知道姑娘们想听什么了，这一场《锁麟囊》是他专门为姑娘们准备的。

无论是台上台下，一眼望去，他就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他就是天生的角儿。他对戏台的尊重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只要上了台，他的后背永远直直的挺立，再累再难受，也只有在实在熬不住的时候悄悄地背过身，悄悄地咬着牙忍痛。台下的姑娘们见到的，永远是他最好的一面。

每一次唱京剧、唱评剧，甚至唱小曲儿小调儿的时候，他都会花好些时间跟姑娘们说起唱段的背景故事、说起谁谁谁唱得。以前他还说希望姑娘们有时间可以去专门的戏园子里听角儿唱，现在是不可能了，这话他也不会再说了。

他唱的时候台下面安静极了，悠扬婉转的嗓音沾了蜜、饮了酒似的，听得人如痴如醉。姑娘们尤其喜欢听他的转音，他唱得和其他人不一样，听他唱总是能听出一种意犹未尽的感觉，有些地方别人唱得硬，可被张云雷一唱，仅仅就是多了那么一个小小的转音，亦或是一个小小停顿，听起来不仅没让人觉着改错了，反而教人觉着这一句原本就应该这么唱。

唱完了，他像个小孩一样甜甜的笑着：“我唱得怎么样？”

“好！”姑娘们大声喊着，生怕掌声盖去了她们的声音。

他一次次的朝姑娘们鞠躬感谢，恍惚间，此刻的三庆园带着他们回到了三年前。三年前的三庆刚刚和青玉园打完擂台赛，那个时候是姑娘们最开心的时候。聚在小园子里听角儿唱曲，给角儿鼓掌喊“好”，小园子外面的姑娘一点儿都不乱，就等演出结束了和角儿说上一两句话，有时候是张云雷的演出，在唱《探清水河》之前他总会让姑娘们进到园子里来，大伙儿一块儿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