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禧8

身居高位者，惶惶不安，事必躬亲。魏璎珞的这一步棋，实在是险中之险，她凭的，不过是前世帝王对顺嫔说的旧事几桩。然而，这些旧事虽是事实，却是单薄，仍需要一个契机去推动。

　　这便是琉璃盏的由头了。

　　十数年的宫闱生活让魏璎珞更加谨慎，当她面对太后言明那番所谓故事之时，她便做好了一切的准备事宜。

　　眼下，太后思女心切，也许不加查探，便会相信她就是和安公主的转世，而身为太后心腹的刘嬷嬷就未必了。

　　且就算刘嬷嬷不查，可如果太后日后生疑，又该如何？

　　所以，早在一切开始之前，璎珞便写信送往家中，借着生辰向父亲讨要琉璃盏。

　　虽说这父女情分淡泊，可好歹璎珞还是皇后身边的红人，魏清泰自然知道该如何做。

　　至于幼时的戏言，也只有那长眠于地下的姐姐魏璎宁知晓了。

　　璎珞虽无意提及幼时之事，可信中寥寥几笔，便已经足够应付查探，她坚信，魏清泰“思女心切”，定会让该知道的人都知道，她魏璎珞，自小就是喜欢琉璃摆件的。

　　果然不出她所料，隔日太后便又召了璎珞前去，仔仔细细地问了魏璎宁的事，言语间无不透露出怜惜之意。

　　惯会做戏的魏璎珞跪在地上，泪眼婆娑，“太后娘娘，奴才自小失母，被父亲不喜，是姐姐一手将我抚养成人。如今……如今，姐姐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璎珞心里实在是不甘……”

　　其实，何止是不甘，璎珞仔细想来，前生知道真相的时候，她是那样的愤怒，恨不得将裕太妃母子挫骨扒皮，以解心头之恨。

　　可她知道，此时并非一个好时机，毕竟太后刚刚相信自己是和安公主的转世，公主既然是善良单纯之人，那么，又怎会生出歹意？

　　她悄然低下头去，掩去眼底的恨意，轻声哭泣，便看见精致的绣鞋落在她面前，抬眼看去，泪珠仍挂在脸上，不肯落下。

　　原是太后。

　　她仿佛吃惊的模样，又低下头，不敢抬眼去看。

　　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太后想。

　　“你且先回去，哀家自会查明真相，还你姐姐一个公道。”

　　璎珞感激不已，竟然落下泪来，可转过身去，却是一脸得意。

　　真相？只怕这真相也不用查明了吧。裕太妃虽然时常礼佛，在宫中素来有“活菩萨之”名，可一同进宫的太后娘娘，哪里能不清楚她的本性？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这亲生女儿的转世同裕太妃的名声相比，孰轻孰重，已然分明。

　　更一层，裕太妃营造出这样的好名声之余，怕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太后娘娘怎么可能允许有人踩在她的头上作威作福？

　　思及此处，魏璎珞的心情更加愉悦，不加掩饰，足以动人。

　　傅恒便是此时来的，他立足于宫墙根儿处，身姿挺拔，虽无言语，但看着心上人甜甜笑着，亦觉得欣喜。

　　一如初见时那般，丰神俊朗的年轻侍卫出手拦住了出言不逊的小宫女，只不过这次，他是笑着的。

　　“什么事情让你这么高兴？你最近……怎么都不见人影？”

　　“少爷，你一下子要问这么多问题，我要怎么回答呢？”魏璎珞一愣，继而又打趣起傅恒，她那因为清瘦还是略显刻薄的脸，竟也变得柔和起来。

　　“你！魏璎珞！你总是有这么多的歪理。”

　　“哪有分明是少爷不讲理！”她狡猾如狐，双眼灵动，微微一笑，便又道，“我只是去太后娘娘哪里送些物什，少爷怎么如此紧张？难不成……是在担心我？”

　　正说着，璎珞一步步靠近，轻轻耳语，如同情人呢喃。

　　年轻的侍卫红了脸，不知如何自辩，他自诩言辞丰富，竟也不知该用何言语，用何语气，是无奈，是无措，但萦绕于心的到底还是突如其来的暗喜，仿佛花香弥漫身旁。

　　傅恒清了清嗓子，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张了张口，不过从一个“我”字变成了“璎珞，你靠的太近了，这不得体！”

　　魏璎珞闻言，紧盯着傅恒，神情难辨，她自诩是个聪明人，这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

　　她根本不知是该骂他木头脑袋，为人木讷不懂风情，还是该夸她的少爷，是个君子，为人端方。

　　半晌，她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两侧的浅浅的酒窝，一字一句道，“听到少爷担心我，我很开心。”

　　那样的笑容，不似往日的压抑，傅恒一时看花了眼，回过神来，魏璎珞纤细的手臂穿过他的衣袖，将他抱个满怀。

　　美人幽香，荦荦在怀，傅恒的嘴角微微上扬。

　　再分开时，他的衣角便已经多了一条坠子，手艺灵巧。

　　“呐，少爷，还你的坠子。”

　　魏璎珞的身影已经渐渐远去，年轻的侍卫却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

　　正所谓，思君不见，度日如年，这新一轮的思念大概又要开始了……

　　＊

　　和亲王因年幼贪玩，险些秽乱宫廷受了训斥的消息如同一阵风一般吹进了长春宫，往日里那些爱慕非常的宫女，一个个都变了风向，只字不提当初的痴迷。

　　魏璎珞听着琥珀那些义正言辞的鄙视之语，竟也觉得好笑，前生恨不得立马爬上龙床，一朝富贵，今生倒伪装的视金钱为粪土，着实可笑。

　　她笑得奇怪，明玉自然好奇，看了几眼琥珀之行，忽然扬起声音训斥了几声，“都在胡吣些什么？还不快去打扫！要是误了娘娘的事儿，都仔细着你们的皮！”

　　璎珞抬眼看了明玉一眼，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当年的延禧宫大宫女的风采。

　　“你是有话要跟我说吧，明玉。”

　　“你怎么知道？”明玉微微吃惊，不自觉地抿了抿唇，“那璎珞，我说了，你别生气！”

　　魏璎珞点点头，“放心，我不会生你的气。”

　　“是……是尔晴，上次的事情，慎行司都已经审明白了，尔晴……尔晴被判了杖责八十，没入辛者库终生。她想见你一面，我知道不该为她求情，可是……毕竟，她也曾是长春宫的人，我实在不忍心……璎珞，你不会怪我吧？”

　　“无事，我怎会怪你？你说得对，是该做个了断。”

　　魏璎珞没料到再见尔晴会是这个场景，上一世不可一世的一等公爵夫人，如今不过是伤痕累累的女犯人，可惜可叹。

　　她只看了一眼，很快回过神来，沉声道，“听明玉说，你想见我。”

　　尔晴理了理头发，露出一双黝黑的眸子，慢条斯理地走到围栏面前，“你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怎会？好歹长春宫共同侍奉一场，我怎样都应该送你最后一程。”

　　尔晴轻笑，“魏璎珞，你还真是伶牙俐齿，一点都不饶人，和我梦里的一模一样。”

　　“梦？”

　　衣衫狼狈的尔晴紧紧盯着她，似乎是自嘲，又好像是讲述，“是啊！是梦！是我做的一个梦……我梦见你我一同在长春宫侍奉，一同喜欢同一个男人。为了阻拦你嫁给傅恒，我故意设计，让皇上看见你和傅恒在一起私会。后来啊，傅恒为了救你，娶了我，可是他娶我，又不爱我。我爱而不得，发疯了一样报复所有人。娘娘被我逼的跳了角楼，傅恒被我设计养了四叔的孩子。”

　　“而你，成了令妃，高高在上的令妃，呵呵，你不知道，当我梦中看见你们劳燕双飞，我的心有多痛快！”

　　魏璎珞冷冷地笑了，“你真是个疯子！”

　　“你也觉得我是疯了吧？不过是一个梦而已，即便我根本不想嫁给傅恒，即便我只是为了报复你，我还是照做了……和那个梦里一样，传闻，你的亲姐姐魏璎宁，是死于裕太妃之手，而我正是凭借这个秘密成了太妃最信任的宫女。我本来打算除了你，再凭着给贵妃献策，重回长春宫，只可惜，这一切都完了……”

　　“如果你找我来，就是听你说这些荒诞的梦和无尽的忏悔，那我很忙，没有时间。”

　　“魏璎珞，真是个聪明人。我是想和你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在我房间的床铺下有一个暗格，里面有我这些年来的俸银，你帮我送回喜塔腊府邸，交与我父亲。”

　　“而我能告诉你的，是你姐姐真正的死因。”

　　真正的死因？

　　魏璎珞只觉得阴谋扑面而来，姐姐，到底是谁害了你？

　　“好！成交！”

　　她的回答，早在尔晴的预料之中，她眼眸闪动，忽地感叹道，“也许是被富贵迷了眼，看不到真心。魏璎珞，如果可以，请帮我向皇后娘娘请罪，尔晴最对不住的便是娘娘了。若有来生……罢了，还是请娘娘安好吧。”

　　魏璎珞应了，放下明玉准备的饭菜，往回走去，忽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袁春望。

　　一声“哥”萦绕在嘴边，却始终无法开口，璎珞愣了愣，掏出荷包里的银子交于狱卒。

　　她知道，袁春望最后的结局只能是辛者库为奴，可这些银子至少能让他在牢里的这段日子过得好一点，也算是全了前生的情分。

　　至此，两不相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