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怀桑的心弦,在那一瞬立即绷紧了。
他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装作毫无知觉的样子,却听到一个阴冷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幽幽地说:“聂宗主,你的兄长,是被我们父子二人联合起来杀死的。”
聂怀桑的头皮都要炸开了,但是依旧保持着静止不动的姿势,那人笑了笑,直起身继续说:“那一年,我才十岁。父亲交给我两张书页,上面记录着一段残谱,他让我把残谱融进蓝氏曲谱《洗华》中,叮嘱我一定要做到天衣无缝。他说这段曲谱是他成败的关键。”
他在幽暗的地牢里踱着步子,似乎是在回忆往事。
“后来,我从他留给我的书信里得知,他利用我作的曲谱,杀了他的结义兄弟,赤锋尊――聂明玦。”
“聂宗主,你瞧,有些时候你不想伤人,可还是有人骗着你,或者逼着你去做坏事。这一点上,聂宗主大概和我有一样的体会吧。”
“父亲在观音庙身死,我耗费两年时间才查出幕后主使究竟是谁,又为何要杀我父亲。比起聂宗主,我也算是迅速了。”
“聂宗主,我也想放过你,因为我清楚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父亲的错。但是你能说你的兄长就没有一点过失?若不是他不肯放过,屡屡辱骂我父,我父亲也不会费如此周折,借《洗华》杀人。”
听到这里,聂怀桑终于忍不住了,他忍住咳意费力地坐起身,怒视来人。
他装疯卖傻,做了这么多年的“三不知”,虽然只是权宜之计,可脾气还是被世事和人心一点一点磨软了。
无论背后怎样筹谋算计,聂宗主很少当面与人争执。
这一次,他却是气得满面通红,怒目圆睁,有那么一瞬间,竟与他的大哥聂明玦有些相似:“金如松,你还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除了这张脸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三哥巧言善辩的本事,你倒也学了个明白。”
黑衣少年闻言,无声地笑了笑,然后伸出一只修长苍白的手,搭在自己的面颊上。
他出神地思索了一会儿,慢慢将手收回袖中。
一道极其细微的金光一闪而过,虽然地牢幽暗至极,但聂怀桑还是注意到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金光瑶当年在观音庙里,以琴弦挟持金凌的画面。
少年浅笑着说:“聂宗主好眼力,怎么就认定我是金如松呢?”
聂怀桑道:“之前并不知道,不过诈一诈你,现在倒是明白了。”
他整了整冠带,傲然道:“还请金公子给个痛快。”
少年哑然失笑:“聂宗主,你害我父惨死于蓝曦臣剑下,尸首不全,还与他最怕的聂明玦封印在一处,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让你死了呢?”
忽然,角落里传来了翕动声,聂怀桑眸色一凝,果然如他所料,金如松不是孤身前来审问他,少年背后的黑暗里藏着的,不仅仅是黑暗。
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出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聂怀桑心知希望渺茫,索性出口相激:“金光瑶死得难看,我知道我也是一样的下场,不过你小子记着了,你这种行事悖逆之徒,绝不会为正道所容,到时候百家讨伐,你的下场,要比我惨上千百倍!”
少年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不劳聂宗主赐教,自立意复仇那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会落得个什么下场。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正派,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们诡道中人?夷陵老祖魏无羡不就是最好的例证吗?”
少年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纹样,那是一朵攒金丝软锦织就的牡丹,绽放在黑色的箭袖上,富贵艳丽一如往昔。
从前的敛芳尊,也是一袭金星雪浪袍,受仙门百家赞颂景仰,何其鲜亮明艳。
“夷陵老祖,是百鬼反噬而死,我的术法自然比不过魏前辈,大概也没有什么鬼怪愿意啃一啃我这几两骨头,不过仙门百家倒是愿意将我抽筋扒皮,碎骨啖肉,或者,”他以嘲讽的口吻说道,“直接挫骨扬灰也未可知。”
听他如此平静地将自己的结局娓娓道来,就连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聂怀桑,都有些愕然。
眼前这个孩子,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如果是生在平常人家,现在应该是在与兄弟玩笑打闹,或者是和姑娘墙头马上眉目传情,过得恣意潇洒。
可是,面前少年干净的眉眼里,却尽是尘世的斑斑血迹。
聂怀桑忽然忆起自己与魏无羡江澄在姑苏蓝氏听学的日子,唇角不由得掠过一丝笑意。
金如松看到他的笑容,只当做他是在嘲讽自己罪有应得,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淡淡说道:
“我知道,我这么做有违道义,天怒人怨。不过我想明白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该我做的,我不会假手他人。
聂宗主,你说说看,一个十岁时就失了天真的孩子,还有什么不敢做的?”
他语调森然,聂怀桑收敛笑意,目光平静无波。
“我就是要血洗仙门,为父报仇。
我要让世人都知道,你这位与世无争,闲云野鹤的聂宗主到底生了怎样一副心肠!
我父亲从前如何待你,清河聂氏大小事宜一一替你解决周全,你倒好,算计得我父亲惨死在泽芜君剑下,让他永生永世不得安宁!”
聂怀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的怒斥,不做任何反应,此时却忍不住出声打断:“如松公子,聂某有一事不解。还请赐教。”
金如松面色冰寒:“讲。”
“世人皆知近亲生子,非痴即傻。如松公子,当真是金光瑶与秦愫的亲生儿子吗?”
少年似乎是没有想到,自己刚才的一通指责居然对眼前的人没有产生丝毫影响,面上微微一怔。
怪不得父亲折在了他手里,此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他调整了一下思绪,冷静地说:“自然。不过我也确实死过一次。”
聂怀桑哼了一声:“假死。”
他摇头:“不是假死。我从前确实与常人有异,不过因为年纪小,大家都没有留意。”
他停顿了一下,眉宇微蹙,似乎是在琢磨如何措辞。
“彼时,父亲需要一个讨伐建康齐氏的理由,而我也已经到了六岁,与常人的不同慢慢显露出来,父亲,就动手了了。”
他的嘴角划过一丝极为苦涩的笑。
“不知怎的,我在棺木中竟然苏醒过来。大概是老天也不忍我早早解脱,刚一醒来,正好碰上金氏长女,就是我的姑姑金澈过来送祭品,她听到墓中有异,连忙摒退左右,向父亲传讯。
父亲将我从棺中抱出,养在暮霭山的石洞里。因为害怕被人发觉,我整整七年都藏在洞穴深处,只有在晚上才出来活动。
我虽然终日不见阳光,面容苍白异于常人,但父亲和姑母细心照料,倒也健康。
父亲发现我不再如之前那般呆傻,竟然变得聪敏机灵,与他极为相似,不由得大喜,暗地里安排心腹指点我修炼法门。”
“再后来,父亲当上仙督,事务繁忙,金家的一些事宜都是我在处理。”
聂怀桑这才明白,为何金光瑶当上仙督后如同有无限精力一般,短短几年就做了旁人几十年做不完的事情,原来竟有一位如此强大的援手。
一个戏谑的声音从地牢深处传来,那人一边拍手一边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敛芳尊之子,倒真是多智似妖啊。”
听到这个声音,黑衣少年瞳孔豁然放大,牙缝里挤出三个字:“魏无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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